第四十七章 鉛雲（上）

　　落日殘陽，古道大城。
　　黃昏下的聖城巍然屹立在大荒原上，就像是壹只安靜下來的巨獸，沈默地沐浴著夕陽最後的光輝。高聳的城墻在地面上拉出了長長的影子，站在南門上，黑龜歸未遲眉頭緊鎖著，看著聖城外壹望無際的荒原和那條空空蕩蕩的大道，臉色變得有些難看起來。
　　獨自出去巡邏的殷河，按理說應該是今天中午時分就應該回到聖城了，但是直到現在還是沒有出現。而前些日子帶著殷河出去，算是向導的何秋林，本該更早兩天回來，但直到今天也同樣沒有出現。
　　夕陽下的大荒原冷漠且殘酷，似乎天地之間都是壹片肅殺之意，在那片荒原上，死亡仿佛是永恒不散、揮之不去的主題。
　　歸未遲擡起頭望了望天空即將落山的夕陽，蒼老的面上掠過壹絲黯然之色，輕輕嘆了口氣，然後轉過身，向城下階梯走去。
　　像他這般的歲數，又壹輩子都在軍伍之中，早就不知看過了多少生離死別，看過了多少殺戮血腥，如今縱然再有不幸，也不過只是在那些染血的書頁上再冷漠地加上壹個名字罷了。
　　年輕是很好的，人才是很好的，但是沒有活下的人，就什麽都不是了。
　　大荒原幾千幾萬年來，不管是對野獸還是對人，都是這樣的公正冷酷的法則。
　　走出了壹段路，眼看要走下階梯，突然間，歸未遲聽到後頭城墻邊上猛地傳來了壹陣騷動，那邊有幾個士兵似乎壹下子激動了起來，叫喊了幾句，紛紛指著高墻之外的荒原。
　　而更多的人似乎被他們驚到，紛紛跑了過去，向外面眺望著。
　　歸未遲伸出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，片刻後，他轉頭向城墻那邊看了壹眼，臉色忽然變了壹下，眼中掠過壹絲希望與驚訝並存的復雜眼神，隨即突然轉身，以和他這個年紀不相稱的敏捷和速度壹下子跑到了高大的城墻邊，推開身前的幾個士兵，趴在墻上向外看去。
　　夕陽之下，古道之上，壹匹馬孤零零地走來，馬背上壹個孤獨而疲倦的騎士。
　　壹身風塵，滿身血跡，他似乎已經筋疲力盡，連身軀都無法再挺直，只能無力地趴在馬背上。在他的身前，用壹根繩索緊緊地綁著壹具無頭屍體固定在身前，還有壹顆已經合上了雙眼的頭顱。
　　除此之外，馬匹的側面，綁著三顆荒人的人頭，血跡斑斑，令人震怖。
　　殘陽的余暉中，這個孤獨的騎士仿佛是從死亡的地獄中走出來壹樣，帶著殘酷又血腥的氣息，慢慢地向著那座巨城走去。夕陽輝映在他的身子上，仿佛為他鍍上了壹層光芒。
　　偌大的城池，高聳的城墻，城上城下無數的士兵，似乎都壹時間被這驚人的壹幕所震懾，沒有人開口說話，就這樣怔怔地看著他走近了聖城。
　　殷河疲倦而吃力地擡起了頭，望著那高聳卻熟悉的城池，嘴角扯動了壹下，露出了壹絲幹渴而由衷的笑容。
　　然後，他壹頭從馬背上栽倒下來，重重地摔在了聖城高聳的城墻邊上。
　　片刻之後，突然從城墻上方傳來壹聲怒吼聲，道：“快，快將他救回來！”
　　※※※
　　殷河覺得自己好像又做了壹個夢，還是噩夢，和當初從內環之地中被救出來的時候差不多的噩夢：那些刀光劍影、血腥殘酷的畫面，始終纏繞著他，讓他覺得無法呼吸，讓他覺得身陷地獄，讓他絕望，讓他痛苦萬分，讓他突然有個瘋狂的念頭，想要破壞壹切，想要殺戮壹切，讓所有的壹切都毀滅，似乎只有這樣，他才能重生，才能獲得安靜……
　　然後，這個夢便醒了。
　　好像比上壹個噩夢要醒得快許多。
　　殷河睜開眼睛的時候，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壹片白色，然後在恍惚到逐漸清晰的過程中，他分辨出那是白色的墻，而他自己則是躺在壹間臥房裏。
　　腳步聲響起，有人似乎察覺到了他醒來的動靜，走到了他的床邊。
　　殷河轉頭看去，便看到兩個人影站在他的床邊，壹個是歸未遲，另壹個卻是季候。
　　殷河吃了壹驚，下意識地想要起來行禮，但很快就被歸未遲按了下去。
　　這個身穿黑衣的老頭笑了壹下，道：“妳重傷未愈，先躺著說話吧。”
　　季候對他也點了點頭，然後從旁邊隨手也拉了壹張凳子過來，坐在了床邊。
　　歸未遲伸手在殷河手腕上把脈聽了片刻，又凝神看了看殷河的眼睛，隨即微微頷首，道：“妳現在覺得怎樣，能說話麽？”
　　殷河遲疑了壹下，道：“能。”
　　歸未遲轉頭看了季候壹眼，季候道：“本來妳身受重傷，應該讓妳好好休息的，只是現在有壹件十分要緊的事，必須要問問妳，只好讓妳辛苦壹下了。”
　　殷河搖了搖頭，道：“我沒事，季長老，老衛長，妳們想問我什麽就問吧。”
　　歸未遲沈吟片刻，道：“妳那天回來的時候，除了自己身負重傷，馬匹上還有何秋林的斷頭屍體，另外還掛著三個荒人的頭顱。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，妳先跟我們說壹下。”
　　殷河點點頭，道：“事情是這樣的……”
　　他並沒有做什麽隱瞞，將自己從那天晚上休息後聽到怪聲，然後循聲而去發現火堆，進而看到的殘酷景象、激烈搏殺等等事情，從頭到尾都說了壹遍。除了壹點沒有提，就是在那場廝殺的最後，他的身軀突然發生異樣變化的情形。
　　在他面帶倦容地說完之後，歸未遲與季候對視了壹眼，片刻後，季候微微點頭，但歸未遲卻是在沈默片刻後，忽然又開口問了壹句，道：“妳之前說因為對面那三個荒盜實力強悍，本來打算先行退避走了，但為何突然又暴起廝殺，跟他們不死不休地打了這壹場九死壹生的戰鬥？”
　　殷河沈默了片刻，低聲道：“我看到了何秋林的頭落在了我的腳邊。”
　　歸未遲道：“妳是受了他臨死前的刺激嗎？只是，就算這樣，這樣的行為也……”
　　殷河突然擡起頭來，面上肌肉扭曲了壹下，臉色聲音都變得有些怪異起來，澀聲道：“何秋林的屍身上，少了壹條大腿！”
　　歸未遲突然不說話了，他盯著殷河，面色冷峻中漸漸變得鐵青，然後轉頭看向季候。
　　季候的臉色也變得異常難看，過了壹會後，他冷冷地吐出了兩個字：“畜生！”
　　歸未遲回過頭來，看著殷河，目光漸漸變得溫和起來，然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，道：“妳做得很好，辛苦了。”頓了壹下後，他又道：“何秋林也是好樣的，妳放心，我們會好好厚葬他，同時，他的名字將會刻在英烈碑上，被我們聖城人族後代子民世世代代供奉敬仰。”
　　殷河笑了壹下，頭躺在枕頭上，默然無語。
　　三個人沈默了壹會，季候輕輕咳嗽壹聲，然後從懷裏拿出了壹封書信。信封的封口是拆開的，與此同時，信封上暗紅斑痕遍布，似乎是在之前沾染了眾多血漬。
　　“這封信，哪來的？”
　　季候問道：“這是老衛長在救了妳以後，為妳身上換衣時掉出來的，妳是從哪兒找到的這封信？”
　　殷河看了壹眼那封信，沒有任何的猶豫，道：“是我殺了那三個荒盜後，從他們的屍身上搜出來的。我想他們行為古怪，半夜潛行，不知有什麽用意，就將這封信也帶了回來。只是那上面寫的都是古怪的荒族文字，我看不懂其中的意思……”
　　“我已經找城裏懂荒族文的人看過了。”季候淡淡地說了壹句，然後將那封信輕輕放在床沿邊上，道，“裏面只說了很簡單的壹件事。”
　　殷河咽了壹口口水，道：“什麽事？”
　　季候面上忽然掠過壹絲冷笑之意，道：“信中說了，前來聖城臣服投靠的白馬部落眾首領，已經辦好了所有事情，然後定下了從聖城回他們部落領地的時間，還有將要走的是哪壹條路線。”
　　殷河怔了壹下，目光閃爍，似乎在思索，過了壹會後，他眉頭忽然皺了壹下，像是想到了什麽。
　　而壹直看著他的歸未遲眼中有壹絲欣慰之色，轉頭對季候道：“他們回去是什麽時候？”
　　季候道：“明日下午。”
　　歸未遲點了點頭，然後忽然問了壹句沒頭沒腦的話，道：“做不做？”
　　季候“哼”了壹聲，道：“做！”
　　“好。”歸未遲答應了壹聲。
　　殷河擡起頭，道：“兩位大人，可這封信落在了我們手裏……”
　　歸未遲搖了搖頭，道：“不會只有這封信的。”
　　季候負手站起，面容冷漠，道：“放心吧，明天自然壹切就會真相大白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