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

　　樓頂有些微風，雖然有太陽，刮在臉上，還是怪冷的，到底是入冬了。藍紅穿壹件紫色的夾克，短碎發，沒有感覺冷。羅月麗就不同了，穿的是短裙，壹邊喊凍，壹邊鉆到墻角，好了，就這裏，拿出來，我來燒吧。接過藍紅遞過來的第壹張，羅月麗打燃火機，望了壹眼，點了兩次才點燃，火焰很旺，淡紅色的，人影連同微笑瞬間化作了壹縷青煙。火焰從羅月麗手指間飄了下去，落在水泥地板上，趁火還沒有熄滅，又放下了第二張，第三張……羅月麗知道藍紅心裏難受，壹時找不到好的安慰，睜大雙眼呆看著，就當是壹堆取暖的柴火吧。燒著燒著，藍紅把眼淚燒出來了，淚水像珠線壹樣連著，她沒有揩，壹直讓它流，淚水可以流多遠，最遠就是下巴了。風不識時務，時而刮來壹陣，把燒成灰的相紙掀起壹些，吹到她們的臉上，頭發上。把地上那堆黑色的灰塵吹走了壹些，吹散了壹些。藍紅說，月麗，幫我擋住風。兩個人擠緊了壹點，擋住了風向。燒到壹半，藍紅下樓拿了來壹沓信和賀卡上來。這回火更旺了，其中壹張卡片在藍紅的手裏唱生日快樂歌，仿佛在呼喚昨天。藍紅覺得聲音很刺耳，感覺它在唱愛情的葬歌，她把它狠心地投進了火堆，它還在唱，足足唱了壹分鐘，音樂聲才化作了火焰，那火焰似乎就更藍了，幽藍幽藍的，如夢境壹般，有些什麽隨著火焰裊裊飄走了。火燒得心痛了，三年的青春燒掉了，三年的愛情燒掉了，這是祭奠的火堆，這是結束的火堆，也是重生的火堆。藍紅的淚水烤幹了，眼睛再也沒流出淚來，流淚的源泉與火堆壹起熄滅了。藍紅左面頰揩了壹下，右面頰揩了壹下，那些粘在淚痕上的黑色碎片使她的臉變成了大花臉。羅月麗想笑，沒有笑出聲來。藍紅把裝賀卡的塑料袋子遞給羅月麗，敞開拿著。妳幹啥，羅月麗拿著袋子不解地問。把這些紙灰裝起來，我找個地方埋了，藍紅的聲音很沈靜，臉色也靜，壹下子什麽悲傷痛苦全化作了煙塵。羅月麗不自主地想到骨灰，不自主地打了個冷戰，好在這是晌午時分，太陽還在頭頂，不然非嚇出病來不可。壹堆紙灰，愛情的骨灰，愛情有骨灰嗎？若是沒有，藍紅怎麽要把它葬了？藍紅，別傻了，走吧，羅月麗不理解。藍紅雙手合攏，把紙灰捧起，倒進了塑料袋裏說，不，我不想讓風把它吹散，散了，我的心會不安的。
　　紙灰裝好了，滿滿壹袋。藍紅找繩子把膠袋口紮牢了，然後又到工地上找了根短鋼筋，走進樓後長滿雜草的空地。藍紅猶豫不決地問羅月麗說，把它埋在壹棵樹下還是埋在空地上呢。羅月麗說，隨便吧。藍紅說，不能隨便，雖然壹切都結束了，可是也要讓它有個歸宿呀。羅月麗說，那就樹下吧，讓樹也見證吧。好，那就樹下吧，藍紅拿定了主意。藍紅走向那棵樹時，發現樹旁不遠處有壹棵含羞草，剛才路過，葉子已經合上了，還是含羞草好，它懂得感情哩，碰它壹下，它還羞赧地合上自己的心扉，女人的感情多像含羞草，也許還能感應到我的心情，這灰也許哪壹天就長成了含羞草，多好哇。藍紅用鋼筋在含羞草的下方吃力地掘，額頭冒出了細密的小汗珠，她的臉更花了。壹個小坑掘成了，藍紅把塑料袋放了下去，然後捧起黃土，從指縫間漏下去，掩上黃土，成了壹方小小的墳墓，算是把這段感情徹底埋葬了。藍紅默立在含羞草前，閉目良久，才依依離開。
　　羅月麗扶著藍紅瘦削的肩膀，給了她壹些安慰，手挽著手回了福安樓。藍紅洗去臉上的灰，在木沙發上發呆，臉像大風吹過，出奇的靜；眼睛像大雨洗過，清澈而幽怨。
　　羅月麗靠藍紅坐下來，攀著她的肩說，別想那麽多了，還作好以後的打算吧。
　　我也在想，去人市場找工作吧，兩三年了，就在曉麗那兒上了三個月班，有些生疏了。
　　這不，還是去她那兒吧。
　　怎麽去，剛出來又去，我不想這樣，何況，她那麽風光，對比起來無形中感到壓抑和自卑。
　　唉，說的也是，朋友就是朋友，她看得起咱們，咱們有空就去坐坐，看不起的話，就少去，甚至不去。還記當初我們說過，誰做了老板就得白養著咱們，嘿嘿，她自己說的，忘了吧。
　　妳還真把那話當真。這還不是呀，工作做得好還好，做得不好，丟人，她說妳的不是不方便，不說又不行，上次有壹家客戶發傳真過來，不知怎麽沒有收到，客戶沒收到貨，打電話給她，她還以為我在亂搞。她嘴上不說，我心裏難受，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呢。
　　我想起來了，不用去人才市場了，昨天吧，應該是前天，我經過原來馬東東做過的那間廠，廠門貼著招聘辦公室文員，那間廠離這兒好近，妳沒去過吧，我指給妳看看。羅月麗把藍紅拉到陽臺上，從側面指過去，就是那棟白色的廠房，從寶鑫公園左邊這條路下去，走路十幾分鐘就到了。
　　我沒有去過，這樣說，我方向感差，下去就找不著北，不如現在就陪我去看看吧。
　　急什麽？都三點鐘了，明天吧，想當初我就沒有這麽好的運氣。
　　現在去嘛，等明天人家都招夠了，藍紅搖著羅月麗不放手。
　　去，去，看妳急的，羅月麗拗不過藍紅，關了電視和門窗，披了外套，與藍紅胳膊挽著胳膊下了樓。
　　繞過寶鑫公園，再轉小道，陶瓷廠就到了。那張招聘廣告還鮮紅地貼在那兒。羅月麗往門衛室裏望了望，都是些陌生的面孔，熟悉的那些保安早已換過幾代了。
　　羅月麗讓藍紅去門衛室問壹下，自己把摩托車停在對面。
　　藍紅穿的是白色棉布膠底鞋，走的是小碎步，輕飄飄地飄到了門衛室。門衛室的窗戶挺高，藍紅踮著腳，伸長脖子，朝裏面瞧，兩個男保安，壹個在倒開水，壹個正填寫什麽。
　　藍紅像剛來廣東那樣靦腆，她感到生疏了，猶豫著，不知咋開口。
　　妳怕啥，去呀！羅月麗用手上的雜誌抽自己的腿，嚷著。
　　她問第壹次，怯怯的，太溫柔了。
　　門衛沒聽見，沒轉臉過來。
　　她敲窗，餵。
　　窗開了，什麽事？應聘？
　　是，她點頭，妳們還招文員嗎？
　　妳膽子這麽小，還應聘文員？膽子大壹點呀，門衛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她，進來填張表吧，側門開了，撕了壹張人事登記表遞給她。填完表，門衛把她帶進了辦公樓。辦公室全玻璃門窗，坐著兩個男的，壹個女的，都在埋頭抄抄寫寫。門衛喊了聲報告，畢恭畢敬把她領到那個女人面前，門衛稱其為張主任，其貌不揚，留著短發，穿紫色的廠服。張主任接過藍紅的簡歷和畢業證，做了個請坐的手勢，藍紅緊張地坐在對面的椅子上，雙手平放。她的心怦怦直跳，甚至有點頭暈。證件和簡歷看完了，張主任擡頭看她，問她壹些工作經驗，做了筆試，考了電腦打字。張主任壹壹看過，不置可否，最後說，妳還要努力。
　　藍紅覺得臉上很燙，出了辦公室，她就小跑，經過門衛室還忘了跟保安打招呼，她以為別人看到了她臉上的紅暈以及她的窘相。
　　羅月麗迎了上去，怎麽樣，看妳臉上的笑容，應該通過了。
　　我的臉是不是紅了？
　　沒有呀，不過妳是笑著出來的，是笑，不是紅。
　　哦？沒有就好，妳看我自己都糊塗了。又是等通知，人家還有人要面試，媽呀，真沒想到，還考初中語文數學英語，都怪我沒學好，連初中的東西都忘了。
　　臺資廠就這樣，很嚴的，星期六，星期天放行，其他時間不放行，妳看那大鐵門封個嚴嚴實實的，馬東東在這裏上班，高墻深深，丟了黃彩霞，受不了，才走的。
　　這個我不怕，我不怕丟男朋友，別人能做，我也能做。
　　嚴有嚴的好，妳懶散了這麽多年，嚴點才好，羅月麗發動了摩托車，上車吧，先去菜市場買菜，然後回去吃飯，然後出去逛逛，羅月麗壹壹安排行程。
　　回到福安樓，華萬方的白色奧迪已停在樓下。
　　羅月麗卻滿臉不悅，這神經病，過來幹嗎，她嘀咕著，繼續往寶鑫市場開。
　　妳們也吵架？火氣別那麽大嘛，現在輪到我勸妳了。
　　我們不是神仙，神仙也吵架吧。也許就在明天，讓妳陪我去樓頂燒照片，買菜去，別管他了。
　　藍紅佩服羅月麗，能忍能屈，對事情理智。在菜市場，羅月麗東轉西轉，討價還價，看不出任何異常，哪怕壹點點急的感覺都沒有。買福壽魚時，羅月麗與攤主討價還價達十分鐘。攤主還不賣，藍紅失去了耐心，月麗，算了吧。攤主想想，別走，別走，虧本也賣了。轉背，羅月麗說，她要的就是藍紅的這句話。藍紅說羅月麗真婆婆媽媽的。羅月麗說，這是壹種生活態度，急與躁，說明壹個人的修養不夠，緩與慢，反而說明壹個人思想成熟，有內涵。慢是壹種生活哲理。藍紅總是慢不下來，比如跟葉南林講道理，壹般不過三句，她就來火了。藍紅說她也要學會慢才行，不過工作不能拖呀。轉了壹圈，再轉壹圈，她們買了三樣菜，羅月麗還要轉。三個菜就夠了，藍紅不轉了，她筋疲力盡了。
　　好吧，那就回去吧，羅月麗本想讓華萬方多等會兒，等到他沒有耐心，但是看藍紅有氣無力的樣子，就不忍心再兜圈子了。
　　哪知華萬方的耐性更好，除給藍紅打個招呼，壹直在沙發上看電視，神色從容。羅月麗換鞋，把菜送進廚房，拿毛巾洗臉，到陽臺收衣服，若無其事，故意當做沒看見華萬方。華萬方扳響打火機，點煙狠抽，也當做羅月麗不存在。看樣子華萬方與羅月麗在比耐心。
　　沒有人歡迎妳來，沒有準備妳的菜，羅月麗冷冷地開了腔。
　　我不是翻墻，也不是破門，怎麽不能進來，我想……
　　羅月麗打斷他的話，想什麽想，虧妳還是壹個工廠的老板，這有什麽好想的。
　　妳聽我說，華萬方起身，把住羅月麗的肩膀，到屋裏說，別那麽大聲，妳平時不是很溫柔的嘛。
　　藍紅從廚房探頭出來，華萬方面向藍紅笑，不好意思，等會兒。
　　華萬方把羅月麗剛推到住房門口，腰間的電話響了，餵，哪位，哦，不好意思，嗯，嗯，回來，回來。華萬方的聲音越來越恭敬，越來越低沈，並松了手，跑到陽臺繼續說電話。
　　掛機後，華萬方又湊近羅月麗。
　　妳自己說，妳剛才跟誰通話，妳說妳像什麽了，龜孫子似的。
　　沒事，壹個客戶，業務部的小姐，對客戶就是這樣的呀，客戶就是上帝，客戶就是爺。
　　妳把我當什麽了？我是妳什麽人？妳見過我爸媽呢，羅月麗這回真的哭了，眼淚灑了壹臉。羅月麗哭的樣子，不太好看，又甩手又跺腳。華萬方慌忙把她連推帶抱關進臥房。
　　華萬方摟著羅月麗說，哎呀，妳哭也要看場合嘛，有人在這裏，多沒面子。
　　妳要面子，我也只要名分呀，我也沒有過分呀，跟妳壹起三年多了，我得到了什麽，羅月麗又哭又鬧又捶又打。
　　妳別聲張，當初我也告訴過妳，我太太在臺灣，我們感情真的不好，離婚了。她壹年才來大陸壹兩次，壹次就那麽十來天的。其他時間，我們不是天天在壹起嗎？
　　那我們也不能壹輩子這樣呀，要麽妳就回臺灣了斷，要麽我去臺灣跟妳結婚，要麽現在我們就分手，我以後怎麽見人，都是給妳騙了，妳這個騙子。羅月麗又是壹頓亂拳砸向華萬方。
　　華萬方用力捉住她的手，別鬧，這樣吧，再給我多壹點時間考慮，怎樣？
　　今天就要說清楚，不然明天我就去工廠，找那個臭婆娘，當著全工廠人的面，我要妳丟盡面子。
　　羅月麗這樣壹說，華萬方捏著下巴，反而更鎮靜了，妳是威脅，我告訴妳，我太太她根本不會在乎。
　　哦！？她不在乎，我在乎。羅月麗聲音更高漲。
　　華萬方腰間的手機再次響起，這次他往洗手間走，羅月麗緊跟著從背後把手機搶了。
　　餵，我是華萬方的女朋友，妳是……
　　“啪”，羅月麗話未說完，華萬方壹耳光打在她臉上，手機摔在地上，電池與機身分成兩部分，壹部分鉆到了梳妝臺下，壹部分跳到了門旮旯。
　　華萬方的臉色驟變，躬身撿起手機，她媽的，我接個電話妳也來搶，這回好了吧，都糟了。
　　相處三年，羅月麗第壹次被華萬方打了，捂著半邊臉，哇哇地哭，好哇，原來妳根本不愛我，妳壹直都在騙我，我跟妳拼了。羅月麗再次掄起粉拳，雨點般砸向華萬方。華萬方把她推倒在床，拉開臥室門，噌噌，狼狽地奔下樓去。
　　藍紅關了門，探進臥室，咋啦，妳們打架啦？
　　妳沒看到嗎？男人都這樣狠心腸，羅月麗擦著淚說。藍紅妳看那人走了沒？
　　他走了，跑下去的，逃命似的。
　　羅月麗站到鏡前，把頭發重新梳理了壹下，補了壹點粉底，安安靜靜坐回到客廳的沙發上。羅月麗剛才還瘋婆子似的，馬上就與藍紅談起工廠上班的事情。華萬方那壹巴掌打得不輕，她的臉上紅壹塊白壹塊的，擦了粉也無法掩飾。藍紅摸著她的臉說，打得好重呀，有手印。羅月麗說，打了就打了吧，當作碰了墻。藍紅對羅月麗的說法，說不清是佩服，還是不能理解，她想幫羅月麗揉揉。羅月麗不讓，痛就痛唄，不嬌貴就不痛了。藍紅撲哧笑，嘿，我從來沒有見過妳哭，原來妳哭的樣子好難看。收了眼淚的羅月麗，好像是天空收了雨腳，壹會兒就露出了晴朗。羅月麗說，妳不哭兇壹點給他看，他才不會心疼呢。嘿嘿，藍紅習慣地笑，華萬方那麽有錢，妳舍得分手呀。羅月麗說，妳是真糊塗，還是假糊塗呀，廣州人也不錯呀，妳咋就願意分手呢。華萬方他臺灣有老婆呢，他說離了，妳以為真的離了呀，我要他跟我結婚，他不肯，分明要我做他壹輩子的情人。藍紅說，既然這樣，那就早點分手唄，何必彼此浪費時間。羅月麗說，分手這麽容易，像妳這樣，沒那麽便宜他，他不補償我，我明天就去工廠找那個臭婆娘，鬧個天翻地覆，不信，等會兒，他肯定還要來找我。藍紅說，妳這麽自信，等壹下他不來妳就慘了。藍紅想自己哪點也不比羅月麗差，就差這點心眼和潑辣。
　　哼，羅月麗蹺起二郎腿，等著瞧，她悶靠著。壹會兒，她又哼著小調，進廚房悠然生火做飯，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，平靜得讓藍紅吃驚，感嘆不再是411房的羅月麗了。
　　妳放心弄飯菜，我幫妳看著手機，響了就馬上拿給妳，藍紅嘿嘿笑著。
　　放那兒，別管它，妳幫我煮飯吧。
　　手機第壹次響了，藍紅伸手去拿，被羅月麗叫住了說，別接，讓它響，多響幾下我才舒服呢。
　　妳知道是誰呀，為什麽不接？
　　除了他還有誰，不接，讓它響著，三聲過後，手機不響了。
　　我說妳沒心眼兒，人家壹打來妳就接了，那說明妳急，急的意思就是妳拿他沒辦法，如果妳拿他沒辦法，妳還想要錢，甭想！等會兒再打來，妳幫我接，記住了，妳說我正忙好了，就這樣。
　　紅，別幹等電話，舀米做飯。
　　藍紅站起，正伸懶腰，手機果真又響了。
　　這不，它不讓我做飯，藍紅拿起手機，餵，哪位？
　　哦，我是，是，嗯，嗯！
　　掛了電話，藍紅壹蹦而起，搞定咯，搞定咯！
　　藍紅，他說了什麽呀，妳嗯嗯的。
　　那個陶瓷廠打來電話通知我上班，不是妳的華萬方。
　　做飯，做飯，等會兒弄點飲料，給妳慶賀壹下。
　　萬壹華萬方不打來怎麽辦？羅月麗心裏不踏實，盼歸盼，想歸想，她不能坐等，這是她的個性，她應該主動思考如何應付意外情況。想著想著，不小心把中指切掉壹塊皮，傷口不大，血流不小，自己不覺得痛，藍紅團團轉轉，翻箱倒櫃，找了藥棉和紗布，五花大綁，纏住了。
　　奇怪的是，壹直到吃完飯，手機沒有在羅月麗的預想中響起來。
　　不會打來了，藍紅對羅月麗的信心表示懷疑。藍紅看電視，不時對人物評頭品足。羅月麗沒有心情看電視，她總是敷衍藍紅的評論。藍紅津津有味，以為她的評論真有人共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