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戌初
長安十二時辰 by 馬伯庸
2019-7-8 21:56
在火勢成形之前,極黑的濃煙已率先飄起,
四周火星繚繞,如壹條潑墨的黑龍躍上夜空。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,戌初。
長安,長安縣,義寧坊。
“聯絡不上?怎麽可能?”
檀棋看著通信兵,難以置信。望樓系統是公子親自規劃設計的,它並非單線傳遞消息,只要是武侯視野之內的望樓,都可以直接交流。這樣就算壹處望樓反應不及,也有其他線路可以傳輸。
除非全長安幾百個望樓全垮了,否則不可能出現聯絡不上的情形。
通信兵道:“失聯的是大望樓。”
檀棋更奇怪了。大望樓?那是靖安司的主聯絡樓,就設在大殿後的花園。它身秉二職,既要隨時接收全城消息,也要隨時向全城任何壹處發送指令。如果它失聯,靖安司就會變成壹個半身不遂的瞎子。
這麽重要的地方,公子怎麽會放任它失靈呢?檀棋又抻長脖頸,朝光德坊方向望去,可惜夜色沈沈,光燭耀眼,不可能看到那麽遠的地方。
“應該很快就會恢復的,公子最討厭消息不及時了。”她這樣對自己說。
與此同時,張小敬正在巷子裏清點戰果。剛才他打暈醫館學徒時,摳出了壹粒毒丸。張小敬把毒丸放在鼻子下嗅了嗅,判斷應該是野葛與烏頭的混合物,不過卻沒什麽異味。
這毒丸,可不是尋常人能炮制出來的,可見對方背後的實力相當可怕。
這時檀棋匆匆走過來,把大望樓失聯的事告訴張小敬。張小敬也皺起眉頭來,這可真是有點蹊蹺。檀棋道:“既然聯系不上,不如我們直接把刺客送回光德坊吧。”
“不行。”張小敬斷然否決,“現在已是戌時,街上已經擠滿了人。把他們運過去,路上不知要花多少時辰。可沒那個余裕。”
“那怎麽辦?”
“運去波斯寺,就地審問。”張小敬做了決定。檀棋還要爭取壹下,可他獨眼壹掃,淡淡道:“姑娘的行動,不必與我商量,但這裏是我做主。”
檀棋撇撇嘴,只好閉上嘴。可她還是不放心,便派出壹個人,回去光德坊報告。
旅賁軍的士兵把醫館學徒和牛車夫重新裝回車裏,在沿街遊人的驚訝註視下,再次駕回到波斯寺中。這麽大的動靜,連寺裏的主教都驚動了,壹個執事被派來詢問。
“現在有外道--奸-賊圖謀不軌,朝廷需要借重上帝威光,震懾邪魔,所以求助於在下,在寺內推鞫詳刑。”伊斯執事這樣對同僚說,他們雖然聽不懂什麽叫“推鞫”,什麽叫“詳刑”,但知道朝廷這是對上神的接納,紛紛表示與有榮焉。
拘押醫館學徒的地方,恰好就是之前關押張小敬和檀棋的告解室。伊斯解釋說,這是寺裏最安靜的地方,用來審問最合適不過。他現在殷勤得很,只怕張小敬遷怒景寺。
醫館學徒被五花大綁塞-進狹窄的小屋裏,然後被壹桶冰水潑醒。
“接下來妳最好回避壹下。”張小敬對伊斯道,獨眼裏閃動著殘忍的光芒。伊斯猶豫了壹下,卻沒挪動腳步:“他在敝寺行兇,敝寺理應與聞審訊,以示公義。”
“隨便妳。”
張小敬拉開小窗,往裏看去。那個人垂著頭沒動,頭發壹縷縷滴著水,但微微顫動的肩膀說明他已經清醒了。
這家夥是中原人,瘦臉短須,身上肌肉不多但很勻稱,耳下隱約能看到兩根青筋連到脖頸下,壹看就知道是常年鍛煉的殺手。張小敬什麽都沒說,就這麽冷冷地看著。
“殺了我。”殺手虛弱地說。
“我來告訴妳接下來會發生什麽。”張小敬的聲音傳入告解室,“神龍朝時,有壹個禦史叫周利貞,受武三思之命,去殺桓彥範。周利貞特意砍伐了壹片竹林,留下凸出的尖竹樁,然後把桓彥範在地上拖來拖去。他的肌膚壹片片被竹尖刮開、撕裂、磨爛,露出筋腱和骨頭。足足拖了壹天,他才咽氣,死時骨肉已幾乎全部分離,竹樁皆紅——這喚作晚霞映竹。”
張小敬說得津津有味,描摹細節,仿佛親身見到壹般。旁邊的伊斯卻發起抖來,他忍不住去想象那“晚霞映竹”的血腥場面,可立刻覺得胃裏壹陣翻騰。在告解室裏的囚犯聽到這些,不知道會是什麽心情。
張小敬繼續道:“不過我現在沒有壹整天時間,所以會換壹種方法。這是當年周興用來對付郝象賢的法子,叫作飛石引仙。”他說起這些殘忍的事,居然也引經據典,讓伊斯哭笑不得。
“我會在妳的肛門裏塞-進壹根鐵鉤,掛住腸頭。鉤子的壹頭拴在壹根橫木桿上,木桿的另外壹端,縋著石塊。將這根橫木桿掛在木架上,妳和石頭分置兩邊,就像是秤壹樣——秤妳用過吧——然後我會在這邊把石塊往下拉,木桿翹起,那鉤子就會把妳的腸子慢慢扯出屁眼,每壹寸挪動,妳都能清楚地感受到。如果我拉得快壹點,妳的腸子就會被壹下子扯出來,拋飛在空中。
“當然,把鐵鉤換成竹尖,靠竹竿的彈力把整個人挑上去,再穿下來,也不錯。”
然後張小敬呵呵笑了,笑得還很得意。如果那個犯人擡起頭,看到那只在小窗閃過的獨眼,就知道他是認真的。
檀棋在壹旁聽著,她明知張小敬是在逼迫犯人,可仍感到不寒而栗。張小敬散發出來的那種氣勢,讓她幾乎喘不過來氣,不得不挪動腳步,站遠了幾步。
她壹直以來,都把張小敬當成好色的登徒子、盡職的靖安司都尉和可靠的同伴。這時她終於想起來了,這個人的真面目,可是萬年縣的五尊閻羅。
哪五尊?狠、毒、辣、拗、絕。
九年長安不良帥,不知這手法他用過多少次,折磨過多少人。
她拼命把這個念頭甩出腦子,和伊斯交換了壹下眼神,都在對方眼中看出了悔意。早知道不該過來旁聽,在走廊等著結果就好了。伊斯為難地抓了抓腦袋,如果張小敬真要動刑,他攔還是不攔,這畢竟是神聖之所啊……
“殺了我。”殺手低低地重復著這壹句。
張小敬咧開嘴,語調森森:“妳不必懷疑效果,我可以告訴妳,周利貞也罷、周興也罷,還有我們刑吏的種種刑求手段,都來自同壹個傳承——來俊臣。來氏八法,可是很有名氣的。”
“來俊臣”三個字說出來,屋子裏的溫度立刻降了下去。那可是長安居民永恒的噩夢,盡管這個人已經死去許多年了,仍可以用來止小兒夜啼。這個名字,有時候比他發明的各種嚴刑還有效果。
“呸!”犯人想吐壹口唾沫,卻發現沒吐出去,因為嘴唇壹直在抖。
這壹切,都被張小敬看在眼裏。
如果是突厥狼衛,張小敬沒有信心撬出他們的話,但這些人不同。他們隨身攜帶著毒丸,說明雖不怕死,但畢竟也怕嚴刑拷打。現在他在發抖,這是個好兆頭。
張小敬“唰”地把小窗關上,且讓恐怖慢慢發酵壹陣。在漆黑封閉的空間,囚犯會在內心把剛才那些場景壹遍壹遍地想象,停都停不下來。外界的任何聲響,腳步響起,木幾挪動,都會被當成臨刑信號。有些人就這麽被活活嚇死了。
張小敬故意沒有問任何問題,讓囚犯在心理上產生錯覺,以為拷問方無求於自己。這樣才會讓他愈加惶恐,愈加急切地想證明自己的價值。
刑求這門藝術,和房-事壹樣,精髓在於前戲。
安排好之後,張小敬轉身離開告解室,檀棋和伊斯遠遠站在門口,看他的眼神都有些畏懼。張小敬撣了撣眼窩,沒有去做解釋。這兩個人生活的世界太美好了,根本不知道真正底層的世界是什麽模樣。
伊斯猶豫了半天,還是湊了過來:“張都尉可是查了不少典籍呀,我看那刺客真是給嚇到了。”
“我可不是從書本上學到的。”張小敬笑了笑。伊斯只覺壹股涼氣從腳心升到頭頂,原本白皙的皮膚更不見血色。
“妳們在這裏盯著,壹旦囚犯開口,盡快告訴我。我去外面看看地形。”
“地形?”伊斯不明白。
“飛石引仙,最好是在平地,架子才紮得穩。”
“餵,這,這不合仁道吧……”伊斯這次真嚇壞了,這家夥真打算要在這景寺之內當場虐人啊!這以後讓景僧們如何處之?
張小敬沒理睬他,走出告解室,開始在院子裏勘察地形,時不時舉起兩根指頭丈量壹下,或者用腳踏壹踏泥土,看看松軟程度,像是個最敬業的營造匠。
過不多時,伊斯-撩-著袍子,跌跌撞撞從殿裏跑出來:“張都尉!別架了!招了,招了!”他情急之下,連雅詞都不說了,直接大白話。
“哦?他都說了?”
“對,都說了!”
這個囚犯招供的契機,還得歸功於伊斯。張小敬離開以後,伊斯左想不對,右想心慌,於是鉆到告解室的另外壹側,像是平日裏給信士們做告解壹樣,苦口婆心地勸說起刺客來。
不知是伊斯的言語裏確實存在感召的力量,還是張小敬之前造出來的氣氛太過恐怖,囚犯終於放棄了抵抗。伊斯趕緊跑過來攔張小敬。
從刑訊角度來說,壹軟壹硬,壹打壹拉,確實可以讓人更快開口。
快到告解室時,伊斯拽住張小敬:“他答應會知無不言,但妳們得赦免他的罪狀。這個人已答應皈依我主,從此靜心修行,不出寺門壹步。”
“這個妳去跟靖安司丞去談,我只負責問話。”張小敬甩開他的手。這個執事未免越俎代庖,幹涉起朝廷的事情來了。
囚犯仍舊被綁在告解室內,不過木門敞開,讓他能看到光亮。檀棋坐在對面主問,張小敬則在旁邊壹直盯著他的表情,壹是施加無形的壓力,二是觀察刺客的細致動作,若有半分假話,立刻就會被覺察。
刺客緩緩開了口,自稱他是守捉郎。這個名字,讓張小敬不期然地皺起粗眉。
“守捉”壹詞,本指大唐邊境的屯兵小城。這些小城不在地理要沖,規模都非常小,朝廷基本不怎麽過問。它們平時自治,戰時自保,久而久之,每壹座守捉城,都變成壹片唐律和帝澤都觸及不到的法外之地,魚龍混雜。
從開元年間開始,大唐府兵日漸廢弛,折沖府幾無上番之兵。在這時,壹個叫守捉郎的組織悄然出現,專門為各地官府、節度使以及豪商提供雇傭兵服務。它的成員成分十分復雜,有逃亡的罪犯、退役的老戍兵、流徙邊地的農夫子女,還有大量來歷不明的西域胡人。這些成員只有壹個共同點,皆出身於各地的守捉城。
守捉郎的兵員精悍,辦事利落,十幾年光景,便成為大唐疆域內壹股舉足輕重的勢力。
這兩個刺客,居然來自守捉郎,事情更加蹊蹺了。
張小敬跟守捉郎打過幾次交道,他們歸根到底是生意人,行事低調謹慎。他們的主要業務對象是大唐,怎麽會勾結突厥人,為害長安?不想活了?
他轉念壹想,很有可能,守捉郎只是接了個刺殺的委托,並不知道被刺殺者背後的事情。於是他悄悄告訴檀棋,朝這個方向問。
果然,檀棋再問下去,刺客承認並不認識這個普遮長老。他只是接到命令,潛伏在波斯寺裏,隨時盯著長老的動靜。壹旦接到信號,就立刻出手殺人,然後撤離。
張小敬追問是什麽人發的信號,刺客說沒有人,用的是波斯寺裏壹棵槐樹頂上的老鴰巢。什麽時候老鴰巢消失了,便意味著可以動手了。
這樣壹來,兩邊不用見面,也就降低了泄密的可能。這是很常見的做法,只是可憐了那壹窩老鴰。
“那麽妳的命令,是誰發放的?”張小敬又問。這個刺客不知道委托人的虛實,壹定知道他的上級。
刺客不吭聲了,這觸及他們最大的忌諱。這些守捉郎,都有家小生活在守捉城裏。自己若是身死,組織會照顧撫恤;若是背叛,家中親人可就不知什麽下場了。
張小敬冷聲道:“妳既然已開口交代,就已經背叛了守捉郎,還不如全交代了,也許朝廷還能優待壹二。”刺客聽出張小敬的威脅意味,露出絕望神情,懇求地看向檀棋和伊斯。
伊斯看著不忍,開口道:“他既有心向主,不宜逼迫太……”張小敬突然手指門口,壹聲怒喝:
“滾!”
這突如其來的霹靂,讓屋子裏所有人都壹哆嗦。伊斯張口結舌,簡直不敢相信。自他來到長安,可從來沒人對他這麽聲色俱厲。
張小敬大罵道:“妳以為妳是刑部尚書還是大理寺卿?在這裏兀自聒噪,指手畫腳!”
“在下只是……”
“妳們這個波斯寺窩藏要犯,為害長安;妳阻撓靖安司辦案,幾令刺客逃脫。光憑這兩條罪名,就足夠把妳寺連根拔起!妳還覺得自己有功?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滾出去!”
伊斯被罵得面如死灰,半晌才鼓起勇氣,畫壹十字道:“我乃是上帝之仆,只以神眷為顧念。”然後深鞠壹躬,轉身離開,腳步踉踉蹌蹌,似乎深受打擊。
檀棋望著他的背影離開,輕輕嘆了壹聲。她有點同情這個自戀天真的景僧,可事態嚴重,由不得菩薩心腸,只好金剛怒目了。
見張小敬對伊斯發泄了這麽壹通,那刺客也有點被嚇到了。張小敬壹拍桌子:“我告訴妳,妳們殺的這人,乃是突厥的右殺,他替壹夥兇徒籌劃,要在今晚毀掉整個長安城。妳們接的委托,正是替那些兇徒滅口。”
刺客瞳孔為之猛然收縮。他不知道右殺是什麽身份,也不太能搞清楚這之間的復雜關系,可他知道整個長安城被毀是什麽結果。
“守捉郎為虎作倀,對抗朝廷。屆時別說妳們的組織,就連邊地所有的守捉城,都要全數肅清。”
刺客沈默不語,可他的眉角在微微抖動。“肅清”只有兩個字,卻意味著十幾萬守捉婦孺流離失所,淪為賤奴。大唐朝廷,幹得出來這種事。
“說出妳的上級,這是在挽救妳們守捉郎自己。”張小敬發出了最後壹擊。
刺客終於徹底崩潰了,他捂住臉,囁嚅著說出了壹個地址:“平……平康坊。我們的落腳處和委托,都是在裏面的劉記書肆交接。”
平康坊?
張小敬先壹楞,再壹想,覺得再合理不過了。
平康坊裏,可不光有青樓,還有範陽、河東、平盧、朔方、河西、安西、北庭、隴右、劍南、嶺南五府十位節度使的留後院。
這十個留後院,負責十位節度使在京城的諸項事務,大到錢糧調遣、官員走動、奏章呈遞,小到家眷出遊、禮品采買,都歸其負責。它還有個不能宣之於口的工作,就是擔任各地駐京城的情報驛,既搜集地方情報匯總給朝廷,同時也是節度使在京城的耳目。
突厥狼衛襲擊京城這件事,最早就是朔方留後院發現,然後報予朝廷,靖安司接手那是之後的事情了。
節度使是守捉郎的大客戶,壹般由留後院出面發出委托。守捉郎把落腳地點設在平康坊裏,溝通起來自然再方便不過了。
看來今日,註定要二入平康坊啊。
張小敬壹邊想著,壹邊活動了壹下指頭。左手小指頭處的傷口,又隱隱作痛起來。他正要動身,忽然聽見外頭壹個旅賁軍士兵驚慌地跑過來。檀棋認出他正是被派去光德坊靖安司的人,忙攔住他問怎麽回來了。
“靖安司遇襲!”士兵拖著哭腔,氣都喘不勻了,“整個大殿都燒起來了!”
光德坊的靖安司大殿,正變得前所未有的明亮。無數星星點點的火苗從壁裏瓦間躥出,它們瘋狂地吞噬著建築,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,每壹個彈指都在瘋長。用不了多久,這些火苗便能匯聚壹處,把靖安司大殿變成壹具不遜色於西市任何壹處彩燈的大火炬。與此同時,左右偏殿也騰起火頭。
在火勢成形之前,極黑的濃煙已率先飄起,四周火星繚繞,如壹條潑墨的黑龍躍上夜空。煙色極黑極濃郁,還帶有壹種刺鼻的味道,本來已被諸坊燈火映亮的夜空,生生被這壹片煙霧重新抹黑。
遠近的望樓,都在徒勞地向總部揮動著紫色燈籠,等待著註定不會再有的回應。
許多靖安司的書吏從正門和偏門湧出來,他們個個狼狽不堪。有人摔倒在地,有人大聲呼救,甚至還有人後身衣襟上還燃著火,邊跑邊發出淒厲慘叫。
所幸長安壹貫極重視上元節的火災隱患,每年到了燈會,都會安排大量武侯隨時待命。壹見光德坊火起,附近諸坊的救火武侯立刻做出反應,朝這邊趕過來。只是觀燈的人實在太多了,他們在路上,要花費多壹倍的時間。
先期抵達的救援,人手太少,只能先對幸存者進行施救,然後保證不讓火勢蔓延到周圍建築。對於大殿本身,則完全束手無策。
不少官吏逃到安全地帶後,壹-屁-股蹲在地上,對著大火痛哭流涕。大殿和左右偏殿存放著大量重要文檔資料,這壹下子全被燒沒了。沒了這些,就無法施展大案牘術,靖安司將失去最重要的洞察力。
這些幸存者的心中,都有壹幅難以言說的恐怖影像。他們逃離大殿之前,看到殿中那座巨大的長安沙盤被大火所籠罩:朱雀大街的地面裂開大縫,樂遊原在火舌-舔-舐中融化,曲江池中升騰起煙霧,壹百零八坊壹片片地傾頹、坍塌——那簡直是宛如地獄般的景色。每個看到這壹幕的人,都被這巨大而不祥的征兆壓迫得喘不過來氣。
這場大火驚動了周圍所有官署。從坊角的武侯鋪到京兆府的不良人,從旅賁軍到右驍衛,都紛紛派人試圖接近,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。還有許多觀燈的遊人和閑漢,以為這又是什麽新噱頭,於是好奇地湊過來圍觀。
靖安司的地位太敏感了,它在這個時候失火,勢必會牽動方方面面的關註。
按道理,在這個時候,應該首先設法搶救殿中文書,然後設法恢復大望樓的通信功能,調遣諸軍布防。可是賀知章與李泌兩個長官壹個病危、壹個被挾持,靖安都尉和旅賁軍主帥又遠在義寧坊,主事徐賓也不知所蹤,整個局面群龍無首,壹片混亂。
靖安司就像是壹個被淬毒弓箭射中的巨人,壹下子便癱倒在地,全無知覺。
壹隊騎兵飛快地沖了過來,他們的肩盔下緣綴著豹皮,壹看便知是隸屬於右驍衛的豹騎精銳。豹騎們揮舞馬鞭,粗暴地驅開圍觀的百姓,很快在火災現場附近清出壹塊安全的空地。壹身戎裝的甘守誠在十幾名近衛的簇擁下,匆匆趕了過來。
皇城之外,本不歸右驍衛管。不過甘守誠恰好巡視到了附近,便趕了過來。
甘守誠擡起頭來,壹言不發地觀察著大殿的火勢,緊繃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。旁邊壹個近衛笑道:“靖安司燒了咱們,沒幾個時辰就遭了報應。這現世報也真爽利……”他話還沒說完,“啪”的壹聲,馬鞭狠狠地抽到了他大腿,把他疼得壹蹦老高。
甘守誠低聲喝道:“閉上妳的狗嘴!”此刻他的心裏,可沒有絲毫報復的快意,有的只是恐懼。
剛才手下已經找到幾個幸存的書吏。根據幸存者的描述,是有壹夥自稱“蚍蜉”的蒙面人突襲了靖安司,進行了壹番殺戮與破壞,然後在外面的人覺察之前,迅速挾持李司丞離開。臨走前,他們還噴灑了大量石脂火油,把整個大殿和偏殿付之壹炬。
外行人聽了,只會震驚於突襲者的殘忍,但有幾十年軍齡的甘守誠聽完,感覺到的卻是徹骨的寒意。操控者得要何等的膽識和自信,才能想出這麽壹個直擊中樞的計劃。
這次突襲,無論是事先情報的掌握、計劃的制訂以及執行時的果決利落,都表現出了極高的水準。就像壹員無名小將單騎闖關,在萬軍之中,生生取下了上將的首級。甘守誠不認為任何壹支京城禁軍有這種能力,即使是邊軍也未必能與之媲美。
跟這個相比,剛才被李泌與賀東逼迫打賭的窘迫,根本不算什麽。
“蚍蜉……蚍蜉……”甘守誠低聲念著這兩個字,不記得有任何組織叫這個名字。
這樣壹支強悍的隊伍,如果襲擊的不是靖安司,而是皇城或者三大宮呢?
甘守誠想到這裏,握馬鞭的手腕不由得顫-抖起來,心中冰涼。這時壹名騎兵飛馳來報:“我們找到崔尉了。”甘守誠道:“立刻讓他過來匯報。”崔器壹直留守靖安司大殿,他那兒應該知道得更詳細。可騎兵卻面露難色:“這個……還是請您過去吧。”
甘守誠眉頭壹皺,抖動韁繩,跟著騎兵過去。
在靖安司附近的壹處生熟藥材鋪門口,十幾個傷者躺在草草鋪就的苫布上,-呻-吟聲連綿不絕。老板和夥計正忙著在壹個大石臼裏調麻油,這是眼下炮制最快的燒傷方子,還有幾個熱心居民正忙前忙後地端著清水。在鋪子門口,幾名右驍衛的騎兵已經左右站定,不允許人靠近。
甘守誠壹掀簾子,邁步進去。裏面壹共有四個人,除了崔器以外,旁邊還有兩男壹女,全都是灰頭土臉,甘守誠只認識其中的姚汝能。
看到甘守誠進來,姚汝能只是轉動了壹下眼球,面色黯如死灰。他沒想到前面大殿比監牢還要慘烈十倍。當他看到那熊熊的大火時,整個人差點瘋了。他的信仰、信心以及效忠的對象,就這麽化為了飛灰。
甘守誠的目光掃過姚汝能,又看向旁邊的崔器。
他的情況比姚汝能還糟糕,整個人直挺挺地躺在門板上,下腹部壹片血汙,上面沾滿了糊狀的止血散。甘守誠壹看就知道,止血散根本沒發揮作用,就被血沖開,肯定沒救了。聽到腳步聲,崔器忽然睜開雙眼,虛弱地朝他看過來,口中壹張壹合。
甘守誠對這個叛徒沒多少好感,可如今看到他慘狀如斯,壹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。他索性俯身前探,直接開口發問:
“崔尉,妳覺得襲擊者是誰?”
半晌才傳來壹個極其虛弱的聲音:“軍人,都是軍人……”
甘守誠心中壹沈。他壹直在懷疑,這種精準狠辣的襲擊方式,不可能來自職業軍人之外的組織。這下子,只怕整個大唐軍界都要掀起波瀾了。
“能看出是哪兒的軍人嗎?”甘守誠追問。
崔器閉上眼睛,輕輕搖搖頭。甘守誠壹看他這狀況,只好放棄詢問,心不在焉地寬慰了幾句。這時崔器又開口道:
“甘將軍……我不該來長安。”
“嗯?”甘守誠壹怔。
“我到京城來,本以為能建功立業,可我不該來。長安把我變成壹個我曾經最鄙視的懦夫。六郎啊,我想回隴山,想回隴山……”
崔器望著天花板,喃喃念叨著,兩行淚水流下臉頰。周圍的人默然不語。他忽然拼盡全力,大吼了兩聲:“隴山崔器!隴山崔器!”然後叫聲戛然而止,呼吸也隨之平息。
聞染默默地蹲下-身-子,用壹塊汗巾擦拭崔器的遺容。她不知道這人之前有什麽事跡,但在監牢前奮勇殺敵的身影,她是清清楚楚看在眼裏的。姚汝能斜過頭來,目光裏有濃濃的悲哀,腦子裏想起張小敬的那句話:“在長安城,如果妳不變成和它壹樣的怪物,就會被它吞噬。”
甘守誠站起身來,將左手橫在胸前,敲擊胸口三下。這是軍中的袍澤之禮,旁邊的近衛們也齊刷刷隨將軍行禮。
壹個聲音在屋中響起:“君不聞胡笳聲最悲,紫髯綠眼胡人吹。吹之壹曲猶未了,愁殺樓蘭征戍兒……胡笳怨兮將送君,秦山遙望隴山雲。邊城夜夜多愁夢,向月胡笳誰喜聞?”
這詩詠的是戍邊之事,句子之間繚繞著壹股悲愴思歸的情緒。眾人轉頭看去,壹個方臉挺鼻的年輕人斜靠在墻角,雙手抱臂,剛才的詩就是出自這人之口。
“這是妳寫的?”甘守誠問。岑參拱手道:“只是有感而發,幾行散碎句子,尚不成篇章——在下仙州岑參。”
“詩不錯,只是不合時宜。盛世正隆,何必發這種悲怨之言。”甘守誠隨口評價了幾句,然後轉身出去了。岑參在他背後大聲道:“將軍妳覺得這盛世,真的只需要逢迎頌贊之言嗎?五色使人盲,眼盲之人,可是看不到危機暗伏的。”
甘守誠腳步停住了。
他不是被岑參的話所震驚——那種文人式的抱怨沒什麽新鮮的——而是從他的最後壹句話聯想到了壹個可怕的猜想。
那些人襲擊靖安司,隨身攜帶火油,顯然是為了破壞而來,壹達成目的立刻撤走。這種舉動,不像復仇,更像是壹種預防措施:靖安司是長安城的眼睛。把眼睛挖掉,它就變成了壹個盲人,敵人便可以為所欲為。
也就是說,突襲靖安司只是計劃中的必要壹環,襲擊者壹定還有壹個更大的目標。
想通這壹點的甘守誠,鎧甲內襯立刻沁出了壹層冷汗。比靖安司更大的目標,在長安城可不算多。
他壹念及此,根本無心在這裏多做停留,快步走出門去。外頭還是壹片亂哄哄的。大火仍在繼續,絲毫沒有熄滅的征兆。七八個不同衙門的人混雜在壹處,大呼小叫,各行其是,根本沒人居中指揮,救援和滅火效率極差。
“若是沒有壹個新長官,靖安司恐怕就完了。”甘守誠心想。
他不喜歡靖安司,但必須得承認,靖安司在搜尋敵人上的作用,是其他任何壹個官署衙門都無法取代的。它如果完蛋,對整個長安的安全都將是個極大的打擊。
壹大塊雲枋頭燃燒著掉下來,砸中了壹輛運送傷員的牛車,激起了壹陣驚呼。那車夫犯了個錯誤,把車停得離火災現場太近了。
幾個鋪兵正在纏綁擔架,準備擡人。可他們的位置恰好擋住了坊前通道,後面的水囊送不過去,導致前方撲火的士兵不得不後退,不小心踏壞了幾副擔架。兩邊掀起壹陣爭吵。
這樣的事情,不斷在現場發生,嚴重拖延了救援的進度。
看到這壹幕幕低級錯誤,甘守誠有點忍無可忍,上前壹步,舉起了右手。此時他是現場最高級別的官員,只要振臂壹呼,情況就能得到好轉。可是甘守誠猶豫再三,又把手放下了。
壹個禁軍將領接手城防指揮?不行,這太犯忌諱了,絕不能這麽做。靖安司的後臺是太子,來收拾殘局的人,必須得是東宮壹系的才行。
嗯?等壹等,這個可未必。
甘守誠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壹個好主意。他喚來壹個騎兵,現場手書了壹封信箋,讓他立刻直送中書省。信的內容很簡單:靖安司被罹兵難,首腦殘破,恐有害於城治,提請中樞再簡賢良,重組司務。
他知道,李林甫覬覦靖安司的控制權很久了,只是苦於無處下手。這封信,可以送李相壹個冠冕堂皇的理由,壹份絕大的人情。
而且這個行為,官面上無可指摘。我右驍衛將軍出於安全考慮,建議中書令選拔新官,接手靖安,堂堂正正,發乎公心,誰也不會說有越權幹政之嫌。
既賣了人情,又占了大義,還推動了靖安司復建,可謂壹石三鳥。
至於眼前的混亂局面,就只能再讓它混亂壹陣了。甘守誠帶著憾色,又掃了壹眼那火炬般的靖安司大殿,掉轉馬頭匆匆離開。他得趕快回去,把右驍衛的安防再查壹遍。
黑煙與火焰繼續在夜空舞動著,長安其他街區仍舊歌舞升平,遊人如織,絲毫沒覺察到在這裏發生的壹切,更不知道這壹切意味著什麽。
聽到靖安司遇襲的消息,檀棋完全傻掉了。
她覺得這根本就是謠言,怎麽可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?那可是靖安司啊!她不顧矜持,抓住那個士兵的甲衣,像吼壹樣地追問到底怎麽回事。
可那個士兵根本沒機會靠近大殿,並不清楚細節。他只是打聽到似乎有人襲擊靖安司,放火焚燒,然後匆匆返回報信了。
“那公子呢?李司丞在哪裏?”
“不,不清楚。”士兵結結巴巴地回答。
檀棋深深吸入壹口氣,壹把推開士兵跑到坐騎前,連上馬石都顧不得踩,就這麽急匆匆地翻身上馬,壹抖韁繩要走。這時壹個男人突然攔在馬前,用大手把轡頭死死扯住。
“妳要去哪裏?”張小敬陰著臉喝道。
“回光德坊!靖安司遇襲妳沒聽到嗎?”檀棋的聲音尖利,還帶著點哭腔。
張小敬臉色陰沈:“妳現在回去沒有任何意義。”檀棋叫道:“我又不歸妳管!讓開!”她把韁繩又抖了抖,驅趕著馬匹要把張小敬撞開。張小敬挺直了胸膛,擋在路上紋絲不動:“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”
檀棋氣壞了,這個人竟然無情無義到了這地步,真是半點心肝也沒有:“妳是個死囚犯,靖安司與妳無關!可我不能不管公子!”她呵斥馬匹,就要躍過去。
張小敬沒容她前進,獨眼兇光壹現,雙手在兩側馬耳狠狠壹捶。馬匹猝然負痛,登時驚慌地開始尥蹶子,檀棋壹個把握不住,生生摔下馬來。
檀棋被摔得頭昏眼花,伏在地上爬不起來。張小敬踱步走近,卻沒伸手來扶,就這麽冷冷地俯瞰著她:“靖安司有李司丞在,如果連他都處理不了,妳就算趕了回去,又能做些什麽呢?”
檀棋半支起身-子,把臉轉過去,這個殘忍虐囚的劊子手,怎麽能理解人類的情感?張小敬看穿了她的心思,毫不留情地說道:“是,妳很關心,妳很憤怒,妳很有人情味,可這些狗屁情緒,對局勢毫無用處!看我的口型——毫無他媽的用處。”
這突如其來的粗口,讓檀棋臉色漲紅。她正要反口,張小敬獨眼壹瞪,用更大的聲音給她壓了回去:“妳以為這是富家小姐的花間遊戲?說走就走。錯了!這是戰爭!戰爭容不得任何感情用事!每個人都必須遵從命令,不折不扣!”
檀棋從來沒見過這人如此兇惡,她被這壹頓呵斥吼得擡不起來頭。
“我也有好朋友在司裏,妳以為我不擔心?妳以為我不想立刻回去?但我們的任務,不是保衛靖安司!而是追查闕勒霍多的下落,保住這長安城!這件事沒解決,任務就得繼續。”
“先,先回去看壹眼,再去找守捉郎……”檀棋還要試圖辯解。
“沒有那個時辰!兩個地方妳只能選壹個。妳做出選擇,就得承擔代價。”張小敬瞪了她壹眼,轉過身去,走了幾步,冷冷甩過來壹句,
“妳家公子同意妳跟著我,是因為他相信,妳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價值的事情。”
說完他拋下放聲哭泣的檀棋,走到波斯寺門口。那個守捉郎被兩名士兵押住,就站在旁邊。他神色憔悴,忐忑不安,不知接下來是吉是兇。
這附近沒有漏刻,不知時辰,但酉時恐怕已經快過了壹半。外頭的燈市已經漸入高潮,聲浪壹波高過壹波,光亮有增無減。張小敬壓住焦慮,簡短道:“帶上這個人,我們出發。”
於是士兵把刺客塞-入壹輛廂車,幾個士兵也坐了進去。他在外面把布簾壹拉,就看不到裏面了。
張小敬牽過自己的坐騎,上馬正準備離寺。忽然壹只手在旁邊扯住了轡頭,馬匹受驚,嘶鳴壹聲,前蹄高高揚起。張小敬急忙夾腿縮腹,牢牢地粘在馬背上,這才沒掉下去。
他側頭壹看,檀棋正站在馬前。她的眼角還殘留著沒拭凈的淚痕,清麗的臉龐多了幾分憔悴,也多了幾分堅毅。她松開轡頭,仰起下巴:“這下我們扯平了,走吧。”
沒等張小敬搭話,她已經反身上馬,用壹截細繩把自己的長發束在後面,再反綰於頭頂。這樣在運動時,頭發便不會散亂脫下,尤其是檀棋的脖頸特別頎長,頭發高束,更顯出整個人颯爽幹練。
張小敬沒有做任何評論,壹揮手,下令出發。
壹隊人迅速離開波斯寺,從觀燈的如潮人群中擠出壹條路,以最快的速度奔平康裏而去。走了壹會兒,這壹隊人忽然在壹處十字街前散開,分成兩隊朝著兩個方向而去。很快有另外壹個騎手從後頭趕過來,左右為難了半天,終於選定了右側,縱馬追過去。
他壹氣追到義寧坊的坊門口,前方的隊伍忽然消失了。他正要探頭尋找,忽然被左右數騎給圍住了。張小敬從陰影裏走出來,定睛壹看,他的表情,比這個中伏的人還要顯得意外:“伊斯執事?”
“張都尉,別來無恙。”伊斯挺直胸膛,在騾子上畫了個十字。他剛才被張小敬罵得狗血淋頭,現在卻壹點都不尷尬,反而似老友重逢。
壹離開波斯寺,張小敬就發現後頭有尾巴。他們設下壹個圈套,本以為能逮到守捉郎的成員,沒想到居然是波斯寺那位自戀天真的執事。
“妳跟著我們幹什麽?”
伊斯在騾子上努力保持著平衡,開口說道:“都尉適才嚴訓,真是醍醐灌頂。在下躬惕自省了壹下,敝寺確實耽於經義,疏於自查。所以在下決定來為都尉分憂。若能有毫末之助,也算景寺不負朝廷知遇。”
他這壹通話,張小敬聽懂了。波斯寺裏頭藏著壹個突厥右殺、兩個守捉的刺客,這事真要揭發出去,只怕闔寺都要倒黴。伊斯為了景教在長安的存續,也只能厚著臉皮湊過來幫忙,好歹搏壹個功過相抵。
張小敬在馬上瞇著獨眼,就是不說話。伊斯戰戰兢兢等著,喉結滾動,咽了壹下口水,他不知道這番話能不能打動這位兇神。
見他半天沒反應,伊斯雙手壹拱,語帶懇求:“我景僧在中土傳教不易,懇請都尉法外開恩,在下願執韁扶鐙,甘為前驅——再者說,都尉查案,不也正好需要壹個身手敏捷、眼光敏銳、頭腦睿智的幫手嗎?”
“……”這回連張小敬都無言以對了。
檀棋忍了很久,才忍住把這個自戀狂踢下騾子的沖動。伊斯也覺得說得不太合適,連忙改口道:
“與胡人交涉時,以在下波斯王子的身份,定能有所助益。”
胡人多信三夷,景教算其中壹大宗,伊斯這麽說,不算自誇。至於“波斯王子”雲雲,只當他自吹自擂。張小敬終於被打動了:“隨便妳吧,不過我可不保證妳的安全。”
伊斯大喜,趕緊抽打騾子,緊緊跟上隊伍。他出門追趕得太急,不及備馬,就隨手牽了頭騾子來。好在此時大街上人太多,騾子和馬的行進速度也差不多。伊斯不敢太靠近張小敬,便去和檀棋套近乎。檀棋心中惦記公子,懶得理他。伊斯只好壹個人綴在後頭。
他們走走停停,好不容易才擠過觀燈人潮來到了光祿坊。前方就是朱雀大街,再過去便是萬年縣城的轄區了。不過走到這裏,馬車實在是沒法往前走了。
此時寬闊的朱雀大街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民眾,摩肩接踵,不可勝計,黑壓壓的壹片,密得連風都透不過去。
他們都在等著看拔燈。
拔燈不是燈,而是壹隊隊在特制大車上載歌載舞的藝人。這些拔燈車由各地官府選拔,送入京城為上元燈會添彩。上燈之後,他們分別從東、西、南三個方向入城,沿街徐行,各逞技藝,最後在四更也就是醜正時,集合於興慶宮前。獲得最多贊賞、表現最奪目的藝人,謂之“燈頂紅籌”。
在那裏,天子將恩準“燈頂紅籌”登上勤政務本樓,壹起點燃長安城最大的燈樓,把節日氣氛推至最高潮——這就是拔燈的由來。
長安民眾除了觀燈之外,另外壹大樂趣就是追逐這些拔燈車。車子走到哪兒,他們就跟到哪兒。壹些特別出色的藝者,每年都會有固定追隨者壹路跟從。
現在朱雀大街中央,兩個極受歡迎的拔燈車隊正在鬥技,壹邊是壹個反彈琵琶的緋衣舞姬,壹邊是個敲四面羯鼓的半luo大漢。兩人身邊皆有樂班隨奏。無數擁躉簇擁在周圍,高舉綢棒,汗水淋漓地齊聲吶喊。
張小敬壹看這架勢,只怕半個時辰之內這裏的人群是不會散了,寬大的馬車肯定穿不過去。他和其他人商議了壹下,決定讓那壹幹士兵押送馬車,從南邊繞路慢慢過去,他自己先行壹步。單騎行穿越朱雀大道,比數騎外加壹輛車可快多了。
本來張小敬讓檀棋跟著馬車走,可她眼睛壹瞪:“妳不是總說,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?妳剛才非要我跟著,現在又要甩開?”她倔強地把馬頭壹撥。
張小敬只得苦笑著答應。於是他跟檀棋兩人兩馬先走,其他人繞行。
至於那個跟在-屁-股後面的伊斯執事,張小敬的意思是不必理睬,愛跟著就跟,跟丟了活該。
計議既定,車夫把馬車掉頭,壹路向南而去。張小敬和檀棋則從馬上下來,把韁繩在手腕上扣上幾圈。這兩匹馬沒有玳瑁抹額,不能在朱雀大道上奔馳。何況現在大道上人數太多,騎馬還不如牽馬走得快些。
於是兩人就這麽並肩牽著兩匹馬,努力地擠過重重人群。四周燭影彩燈,琴鼓喧囂,不時還有剪碎的春勝與花錢拋去半空,又徐徐落下,引起陣陣驚呼。整條大道上洋溢著脂粉味、臭汗味與幾千支蠟燭的香膩味,濃郁欲滴,熏得觀者陶陶然。
這兩人兩馬,默然前行,與興奮的人群顯得格格不入。在人群裏穿行的張小敬,收斂起了殺氣和兇氣,低調得像是不存在似的。有好幾次,興奮的遊人撞到他身上,才發現這裏還有個人。檀棋幾次側過臉去,想對張小敬說點什麽,可又不知該說什麽。
登徒子、死囚犯、兇神閻羅、不肯讓女-人代死的君子、酷吏、幹員、遊俠……此前短短幾個時辰,檀棋已經見識到了張小敬的許多面孔,可她對這個人仍舊難以把握。如今這雜亂的人潮,反倒如潺潺溪水壹般,洗褪了張小敬身上那些浮誇油彩,露出本來的質地。
檀棋的腦海裏,凝練出兩個字:寂寞。
張小敬的身影十分落寞。周圍越是熱鬧,這落寞感就越強。他穿行於這人間最繁華最旺盛的地方,卻仿佛與周遭分別置身於兩幅畫內,雖相距咫尺,卻永不相融。
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他比公子距離這塵世更遠。
她這麽想著,頭也不知不覺垂下來,背手牽著韁繩,輕聲地哼起牧護歌來。歌聲縈縈繞繞,不離兩人身邊。聲音雖低,卻始終不曾被外面的喧騰淹沒。
這是岐山壹帶鄉民祭神後飲福酒時的助興調子,雖近俚俗,卻自有壹番真意。公子曾說,此歌韻律是上古傳下來,上可映月,下可通達初心,大雅若俗,今人不知罷了。
此時天上明月高懸中天,渾圓皎潔,散著清冷的光芒。檀棋相信,那月亮已生感應,只是不知能通達到哪些人的初心中去。
且唱且走,檀棋忽然發現,張小敬牽著韁繩前行,那粗大的手指卻輕叩著轡頭上的銅環,恰好與牧護歌節拍相合。他的動作很隱秘,似乎不好意思讓人發現。
檀棋輕輕壹笑,也不說破,繼續哼著。兩個人很有默契地壹唱壹拍,就這麽穿過喧囂人群。張小敬的步態,似乎輕松了壹些。
兩人足足花了半刻時間,才擠出人群。檀棋看到興道坊的坊墻時,如釋重負,忍不住嘆道:“如果望樓還在就好了,至少能提前告訴我們,哪裏不堵。”
自從靖安司遭到襲擊後,整個望樓體系都停止了運作。其實絕大部分望樓還在運作,只是沒有大望樓居中協調,它們不過是些分散的望樓罷了,捏不成壹體。
沒有了長安城消息的實時更新,這讓靖安司的人備感不便。
想到這裏,檀棋朝光德坊回眸望去,眼神裏又湧出濃濃的擔憂。她選了前去平康裏,她相信公子易地處之,也會這麽選,可憂慮這種情緒,可沒法控制。
張小敬忽然勒住了坐騎,轉頭對檀棋咧嘴笑道:“妳提醒了我,我來給妳變個戲法吧。”檀棋壹楞,不知道他為什麽說這個。
張小敬從馬匹旁邊的褡袋裏取出壹張疊好的紫燈籠。他把燈籠重新拉撐起來,點亮,然後把壹根折成三折的長竹竿重新展開,高高挑起燈籠。檀棋有點莫名其妙。這壹套裝備,是靖安司的外勤人員在夜間與望樓通信用的,眼下大望樓已滅,用這個傳話還有什麽意義呢?
張小敬挑起紫燈籠,有規律地上下擺動,時而遮掩,時而放高。檀棋對這壹套燈語不很熟悉,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麽。張小敬卻把食指放在唇邊,噓了壹聲,讓她等著看。
過不多時,興道坊的望樓亮起了紫燈籠,閃過數次,似乎收到了張小敬的消息。隨即南邊的開化坊望樓,也亮起了紫燈籠,閃動頻次與興道坊類似。
張小敬繼續晃動著燈籠,遠處光祿坊、殖業坊也紛紛做出回應。過不多時,安仁、豐樂、務本、崇義……周圍遠近諸坊的望樓,都陸陸續續蘇醒過來,紫燈明滅閃爍,很快連綴成壹片,都呼應著張小敬的動作。那番景象,就好像天師禳星似的。
張小敬把挑著紫燈的竹竿,插在馬背後的扣帶上,這才對檀棋說道:“現在望樓體系恢復運作了。只不過它們的中心不是光德坊大望樓,而是我。”說到這裏,他蹺起左手大拇指,在自己胸口點了點。
“我現在,就是靖安司的中樞所在。”
檀棋瞪大了眼睛,這還真是比變戲法還神奇。為什麽他這麽容易就接管了望樓,成了級別最高的指揮者?
張小敬重新上馬,馬匹身-子壹顫,連帶著-屁-股後那高高挑起的紫燈抖了幾抖。
“別忘了,李司丞在申初授過我假節望樓的權限,這個命令可從來沒撤銷過。”
姚汝能遞過壹杯水,聞染接過去淺淺喝了壹口,覺得水中也滿是煙火之味。姚汝能歉然道:“抱歉,幾處水井都人滿為患,只能再等等了。”聞染苦笑道:“能活下來就好,又怎麽能挑揀呢?”
甘守誠走了以後,他們無處可去,只得繼續待在藥鋪子裏。外頭依舊忙亂,就連崔器的屍身,都來不及收殮,暫時還停在旁邊的門板上。
“我能不能回家?”聞染可憐巴巴地問。她從今天中午開始,就再沒碰到過好事,被人捉來運去,沒個消停時候,精神實在是疲憊不堪。姚汝能比了個道歉的手勢:“抱歉,不成,李司丞讓我把妳關起來,還沒有釋放的命令。”他又怕聞染誤會,連忙又解釋道:“現在外面可不太平,還是待在這裏最安全。”
“因為這裏已經燒過了?”聞染反問。
“呃……”姚汝能毫無防備被噎了壹下。聞染撲哧笑了壹聲,忽然註意到,姚汝能肩頭的傷口只用塊破布潦草壹裹,歪歪扭扭的,便招呼他坐下。她低頭從自己的裙擺下緣撕了壹條布,重新細細給他包紮起來。
聞染的蔥白手指靈巧地擺弄著布條,姚汝能聞到陣陣幽香傳入鼻子,連忙把頭低下去。他心想,原來張都尉循著這樣的香氣,才找到這姑娘的。這香味初聞淡泊,卻彌久不散,以後用作公門追賊,倒是方便得緊。
唉,不知張都尉和檀棋姑娘聽到靖安司遇襲的消息,會是什麽反應?闕勒霍多查得如何?
他想到這裏,忽然想到這是個很好的機會,便隨口問道:“妳和張都……呃,張小敬都尉怎麽稱呼?”
聞染壹邊專心致誌地處理著傷口,輕聲答道:“他是我的恩公。”
“他救過妳?”
聞染的臉上浮現出沈痛之色:“豈止救過……他為了我們聞家,把命都搭上了。”姚汝能壹驚,怎麽他判死刑是這個原因?檀棋不是說因為殺了縣尉嗎?
現在左右無事,聞染便娓娓說來。
原來張小敬和聞染的父親聞無忌,在西域當兵時同為戰友。當年死守烽燧城幸存下來的三個士兵裏,聞無忌也是其中壹個。他救過張小敬壹命,為此還丟了壹條腿。
烽燧之圍解除後,聞無忌無法繼續當兵,便選擇了退伍。他帶著女兒與都護府的賞賜,來長安城裏開了個香鋪,日子過得不錯。後來張小敬做了萬年縣的不良帥,兩個老戰友有過命的交情,更是時時照拂。
去年十月,恰好是張小敬前往外地出差,聞記香鋪忽然接到虞部的通知,朝廷要為小勃律來使興建壹座賓館,地址就選在敦義坊。虞部開出的價碼極低,聞無忌自然不幹,堅持不搬。不料夜裏突然來了壹群蒙著面的浮浪少年,手持大棒闖入鋪裏,亂砸亂打,聞無忌出來與之理論,竟被活活打死。聞染也險遭強暴,幸虧她機警頑強,覷到個空隙逃了出去。
聞染本想去報官,正趕上縣尉親自帶隊夜巡,壹口咬定她犯夜,給抓了起來。她百般哭訴,卻無人理睬,壹直被關在深牢之中。沒過多久,外頭遞進壹份狀書,讓她供述父親勾結盜匪,分贓不均而被毆死,香料鋪子就是用賊贓所購。若她不肯畫押,就要被變賣為奴。
聞染聽了以後,堅決不肯,結果幾個獄卒過來按住她,硬是在狀書上按了壹個手印。她心裏徹底絕望,曾幾度想過要自殺。
過了幾天,忽然她被放了出來。聞染出來壹打聽,才知道外面已經天翻地覆。張小敬回到京城,得知聞記香鋪的遭遇後,先把熊火幫幾乎連根拔起,隨後不知為何,殺了萬年縣尉,惹得萬年縣廨震動。最後他居然挾持了永王,幾乎要把亂子捅到天上去。
到底張小敬是怎麽扯進永王的,又是怎麽被擒判了死刑,內中曲折聞染並不清楚。她只知道,從此聞記香鋪安然無恙,也沒人來找自己麻煩。她壹介弱質女流,沒有力量見到恩公,只能在家裏供奉生祠,每日奉香。
說著說著,聞染靠著他的胳膊,居然睡著了。
姚汝能身-子沒動,心裏卻是驚濤駭浪。他不只是驚張小敬的作為,也驚訝於那些人的黑心貪婪。
要知道,縣尉輕易不親夜巡。他那壹夜會出現,顯然是早就跟虞部、熊火幫勾結好了,黑道大棒,官府刑筆,雙管齊下釘死聞無忌,侵吞地皮。他相信,張小敬肯定也看出來了,所以才會怒而殺人。
姚汝能對吏治陰暗之處,也聽過許多,可這麽狠絕惡毒的,還是第壹次。壹戶小富之家,頃刻間家破人亡——這還是有張小敬舍身庇護,若換作別家,只怕下場更加淒慘。張小敬說長安是吞人的巨獸,真是壹點不誇張。
他終於理解,為何張小敬壹提到朝廷,怨氣會那麽重。
“長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艱。”壹聲慨嘆從旁邊傳來,姚汝能回頭,發現岑參正斜靠在廊柱旁邊,也聽得入神。
他念的這兩句詩,姚汝能知道是惋惜痛心的意思。岑參又贊道:“姑娘這壹番講述,略作修飾,便是壹篇因事立題、諷喻時政的上好樂府。”他低頭想要找筆做個記錄,卻發現詩囊早就被燒沒了,只好去翻藥鋪的木櫃格,看有沒有紙和筆。
姚汝能有點迷茫:“這也能入詩?”
岑參激憤地揮了揮手:“怎麽不能入?如今寫詩的,大多辭藻昳麗,浮誇靡綺,動輒詩在遠方,卻不肯正視眼前的茍且。正該有人提倡新風,為事而作,不為文而作。”然後又埋頭翻了起來。
姚汝能無奈地催促道:“閣下在靖安司只是臨時羈押,現在若想離開,隨時可以離開。”
當初關岑參,是因為他阻撓張小敬辦案,懷疑與突厥狼衛有關系。現在身份已經澄清,可以放了,再者說,想留也沒地方關他了……
岑參從櫃臺後擡起頭來,語氣憤慨:“走?現在我可不能走。我的馬匹和詩都沒了,妳們得賠我。”
“坐騎好歹能折個錢數……詩怎麽賠?”
“嗯,很簡單,讓我跟著妳們就行。”岑參壹副妙計得售的得意表情,“我壹直在觀察著,聞姑娘的事、崔器的事、妳的事、那個張小敬的事,還有妳們靖安司追捕突厥人的事……妳也懂點詩吧?知道這對詩家來說,是多麽好的素材嗎?”
姚汝能有些愕然,在這家夥眼裏,這些事情只是詩材而已?他搖了搖頭道:“抱歉,我不懂詩,只知道壹點韻。”
岑參壹聽他懂韻,立刻變得興奮了,連聲說夠了,可以簡單聊聊。姚汝能苦笑連連,他懂字韻,是因為望樓傳遞消息以《唐韻》為基礎,跟作詩毫無關系。
沒想到岑參更好奇了,纏著他讓他講到底怎麽用《唐韻》傳消息。姚汝能以手扶額,後悔自己多嘴。他讓岑參把窗子推開,遠處可以見到慈悲寺門前懸著的燈籠。姚汝能對著這個燈籠,簡單地講解了壹下望樓白天用鼓聲、晚上用燈籠進行韻式傳信的原理。
岑參擊節贊嘆道:“以燈鼓傳韻,以韻部傳言,絕妙!誰想出這個的?真是個大才!看來以後我不必四處投獻,只要憑高壹鼓,詩作便能傳布八方,滿城皆知!”
姚汝能嘴角抽搐了壹下,勉強壓下反駁的欲望,心想妳高興就好……岑參對著窗外,對著燈籠開始比畫起來,嘴裏念念有詞——他正嘗試著把自己的詩句轉譯成燈語。
這時大門轟的壹聲被推開,走進壹個衣著鮮亮的皮衣小吏。小吏環顧四周,大聲嚷道:“這裏還有靖安司的人沒有?”
姚汝能看他容貌陌生,猶豫地舉起手來,表示自己是。小吏道:“靖安司丞有令,所有還能動彈的屬吏去慈悲寺前集合,有訓示。”姚汝能壹怔,李泌不是被挾持了嗎?難道被救回來了?小吏看了他壹眼:“是新任靖安司丞。”然後匆匆離開鋪子,又去通知別人了。
這麽快就有人接手了?姚汝能覺得有點不太舒服。可李司丞被人挾持,去向不明,也確實得有壹個人盡快恢復局面——如果這個人是張小敬該多好,可惜這絕不可能。
他把熟睡的聞染輕輕放平在席子上,跟岑參打了個招呼。岑參壹擺手,說妳去吧,這姑娘我先照看著,然後繼續專心翻找紙筆。
慈悲寺的大門離靖安司不遠,門前有壹片寬闊的廣場。觀燈遊人都已經被清空,和尚們也把門關緊,現在廣場上站著幾十個人,都是靖安司幸存下來且能動彈的人員,個個都面露悲戚。
姚汝能數了數人數,只有事發前的三分之壹。換句話說,足足有近百位同僚死於這場突襲,他心中壹陣惻然。廣場上的熟人彼此見了,未曾拱手,先流出淚來。除了慶幸劫後余生,別的也說不出什麽。
等不多時,壹聲鑼響,四面擁來二十幾名士兵,個個手執火炬,把廣場照了個通明。壹位官員踱步走到慈悲寺的大門前,站在臺階上俯瞰廣場。他四十歲上下,身材頎長,兩邊顴骨很高,把中間的鼻梁擠得向前凸出,似乎隨時會從臉上躍出。他的下頜有壹部美髯,在火炬照耀下泛著油光,壹看就是平時下了功夫保養的。
姚汝能註意到,此人身著淺綠官袍,銀帶上嵌著九枚閃閃發亮的銅帶銙。這是七品官階的服帶,比起李泌要低上壹階。
鑼聲再次響起,示意眾人註意。那官員手執壹方銅印,對下面朗聲道:“諸位郎君知悉,本官是左巡使、殿中侍禦史吉溫。現奉中書之令,重組靖安司。各歸其位,不得延滯。”
這個身份讓廣場上的人議論紛紛。他們都知道靖安司的後臺是東宮,現在中書令任命壹個禦史來接管,這事怎麽聽怎麽奇怪。
吉溫顯然是有備而來,他頷首示意,立刻有另外壹位官員走過來,手裏捧著厚厚壹卷文書。那官員展卷朗聲讀道,聲音響徹整個廣場:
“《大唐六典》卷十三《禦史臺殿中侍禦史》載曰:凡兩京城內則分知左、右巡,各察其所巡之內有不法之事。謂左降、流移停匿不去,及妖訛、宿宵、蒲博、盜竊、獄訟冤濫,諸州綱典、貿易、隱盜、賦斂不如法式,諸此之類,鹹舉按而奏之。
“又!《百官格》:左巡知京城內,右巡知京城外,盡雍、洛二州之境,月壹代,將晦,即巡刑部、大理、東西徒坊、金吾、縣獄。”
隨著壹條條艱澀拗口的官典條文當眾念出來,靖安司的人漸漸都聽明白了。
殿中侍禦史有兩個頭銜:左巡使、右巡使,對兩京城內的不法之事有監察之權,而靖安司掌管的是西京策防,兩者職責有重疊之處,可以說是同事不同官。
無論是從律法上還是實務上來說,讓壹位左巡使來接掌靖安司,並無不妥。
這位吉禦史壹不依仗官威強壓,二不借中書令的大勢逼迫,而是當眾宣讀官典,可見是個恪遵功令的人。現在群龍無首,人心惶惶,正需要壹個人來收拾殘局。何況這位禦史還捏著中書令的授權,何必跟他對抗呢?
眾人敵意少減,議論聲逐漸平息。吉溫捋了壹下胡髯,再度開口道:“靖安司為賊所乘,本官倍感痛心。但如今元兇未束、頑敵尚存,還望諸位暫斂仇痛,以天子為念,先戮賊首,再祭英靈。”
這話說得很漂亮,既點出事態緊迫,又暗示朝廷必有重賞。幸存的靖安司大小官吏,都紛紛拱手彎腰,行拜揖之禮。這是下官見上官的禮節,承認其為新的靖安司丞。
吉溫見大部分人都被收服,大為得意,側過頭去,對剛才那讀官典的官員悄聲道:“公輔啊,妳這壹招似拙實巧,還真管用。”那官員笑道:“在下還會騙端公您不成,趁熱打鐵,按之前商量的說吧。”
侍禦史在朝下稱為“端公”,殿中侍禦史稱“副端”。那官員故意稱高了壹階,吉溫聽了心中大悅,旋即拿起銅印:“諸位聽令!”
這是他就任靖安司丞後下達的第壹個命令,大家都安靜下來。
吉溫朗聲道:“靖安司遭賊突襲,必有內--奸-勾結。攘外必先安內,接下來的首要任務,就是要挖出這個毒瘤。至於他的身份,我已經查明了——”他掃視全場,發現所有人都直勾勾地註視著他,很滿意這個效果,吐出壹個名字:“靖安都尉,張小敬!他就是勾結蚍蜉的內--奸-。”
這個結論,讓下面的人壹陣嘩然。
吉溫臉上的笑容趨冷:“諸位也許不知道,張小敬此前被判絞刑,正是因為殺死頂頭上司。所謂賊性難移,有過壹次,難免會有第二次。此前王忠嗣之女被綁架,他也有份。如今靖安司被襲,壹定也是他引狼入室——給我傳令各處坊鋪司守,全城緝拿此人,死活勿論!”
元載站在壹旁,慢條斯理地把官典重新卷好,唇邊微微露出壹抹微笑。
聽說襲擊靖安司的賊人,自稱“蚍蜉”,豈不正合張小敬這個卑賤之徒的身份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