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“飛橋登仙”絕技再現

我趕到紹興市是在次日下午。
紹興距離杭州極近，不過百裏之遙，兩城之間往返的長途車極多。跟杭州相比，紹興城區不算大，裏弄窄巷，老街小橋，處處都透著壹種江南水鄉的溫潤氣質。我進城時正好趕上下雨，看著窗外細雨如酥，周遭的老舊建築都隱在淡淡的水霧之中，讓我煩躁的心情也平靜了不少，仿佛被洗過壹遍似的。
紹興這地方，號稱“文物之邦”，這個“文物”不是指現在咱們說的文物，“文”指精神文明，“物”指物質文明，意思是說紹興這裏無論文化底蘊還是物質生活，兩手都硬得很。妳想啊，這裏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三代之前，後來又處於江南文化的核心地帶，幾千年文化浸潤，讓這個小城市的底蘊厚實得驚人。
從舜、禹開始數起，古代名人有勾踐、西施、王羲之、陸遊、王陽明、徐渭，近有魯迅、周恩來、蔡元培、秋瑾等名人故裏。幾乎是隨便走兩步，就能碰到壹個聞名遐邇的歷史名人故裏。這種人傑薈萃的地方，壹向是藏龍臥虎，不可小覷。
車子徐徐開進城區，我在路上重新整理了壹下思路。鄭教授顯然是被藥不然拉入夥，然後被老朝奉洗了腦，派來這裏摧毀“三顧茅廬”罐。那麽從這個角度反著考慮，沈家應該不是老朝奉的人，否則他們在北京就可以動手，何必讓鄭教授跑來杭州大費周章。
五脈與老朝奉之間，真是錯綜復雜，難以分辨。
從藥不然的話裏判斷，老朝奉有兩件事還不知道。壹是我和藥不是聯手；二是我身上懷有“三顧茅廬”罐的碎片。而且藥不然也暗示，他不會對老朝奉說起我們的會面，他到底為什麽這麽做呢？難道說，老朝奉內部，也不是鐵板壹塊？
歸根到底，還得先搞清楚，紹興這裏到底隱藏著什麽東西。藥不然讓我來紹興，卻絕口不提原因，只留下壹個叫“八字橋”的地名。我不知道需要去見壹個人，還是找壹件物品，還是去尋訪壹處地方？根本全無頭緒。
紹興這個地方，文化上最出名的有兩類東西，壹是書帖，紹興旁邊就是蘭亭，大名鼎鼎的《蘭亭集序》誕生地，又是書聖王羲之的故鄉，傳承下來的書法水平自然高明得很；二是明清家具，紹興壹帶大族世家非常多，累世繁衍，壹族動輒有數千人的規模，號稱“三十六天井，七十二檻窗”，意思是壹處大宅，就有三十六戶人家獨院，可想而知日常所用器物得有多少。何況他們又是縉紳官宦的身份，講究風雅文氣，對家具質量要求很高。
他既然特意指定我來紹興，那麽要找的東西或人，必然是跟這兩樣東西有關。
盡管藥不是反復告誡，說絕不可相信送上門的線索。可我的直覺告訴我，藥不然應該沒有騙我。不過這只是直覺，沒有證據，若是藥不是還在身邊，壹定會把我罵得狗血淋頭吧。
“這個混蛋，總不肯把話說全。”我暗自咬了咬牙，然後從汽車上跳下來。此時小雨依然在下，雨點落到脖頸子裏帶著絲絲涼意。我縮縮脖子，買了壹把傘撐起來，朝著八字橋走去。
我出發前買了本紹興旅遊手冊，裏面說八字橋始建於南宋嘉泰年間，年頭久遠。位於八字橋直街和廣寧橋直街交會處。我壹路問壹路找，沿著小街壹直快走到盡頭，才在斜風細雨中看到壹座低調的梁式石橋。
這八字橋位於三水匯聚之處，正橋跨架南北流向的主河上，橋身全是花崗條石砌成。旁邊還有副橋架在兩側踏跺下面，分向四個方向落坡。遠遠望去，恰成壹個“八”字。橋下的兩條踏跺各有壹座方形橋洞，可容橋下兩條小河通行。河旁邊還依稀能看到壹條便道，估計是從前纖夫拉纖走的路。
這個造型，像極了現在的立交橋，四通八達，水陸適用，又顯得勻稱質樸，真是壹個建築傑作。我走上去，橋面嶙峋起伏，如同核桃皮壹樣，落腳之處的臺階幾乎被磨平。不過望橋柱上雕刻的覆蓮浮雕，卻保存得很好，蓮瓣清晰可見。橋身臨水的側面，綠蘿如簾，更增添幾分古樸情趣。
我站在橋上的最高處，橋頂幾乎與左右屋頂平齊，四下風景壹目了然。河水兩側全是江南的白墻烏瓦宅子，地勢反而比八字橋要低。可以看到有女子在門前水旁洗菜，壹條烏篷船悠悠然漂過來，河道邊幾個年輕人騎著自行車，高高興興騎過窄巷，驚起兩只燕子斜斜飛過水面。
雨水從傘邊流瀉下來，仿佛掛上壹層薄紗簾布，讓這壹切顯得美麗而又迷離。我舉著傘，眺望了半天，卻不得要領。眼前的景致美則美矣，只是不知關鍵之處何在。
“藥不然啊，藥不然，妳是讓我看什麽呢？”我喃喃自語。
壹個背著畫板的年輕姑娘從橋的另外壹側走過來，在橋頂停了腳步支起畫板，靠著橋欄開始寫生。我走過去，給她把傘撐過去。姑娘全神貫註地畫著，渾然不覺。直到壹幅速寫已隱然成形，她才驚覺頭頂居然壹直無雨，扭過頭來，沖我露出壹個燦爛笑容。
這姑娘皮膚白皙，壹頭烏黑長發，頭上別著壹個銀葉子頭飾，是個典型的江南美女。我們就這麽攀談起來。我自稱是從北京來的遊客，到紹興來旅遊。
姑娘挺驚訝，說八字橋這個景點不如魯鎮、蘭亭之類的地方那麽有名，壹般很少有外地遊客會來。我借機問她，可知道這附近有什麽特別值得逛的地方沒有。
姑娘歪著頭想了半天，沒想出來。八字橋不是旅遊景區，附近住的都是老城居民，也沒什麽名人曾經居住。我進壹步啟發她，說不壹定是景點，只要和傳統文化相關就行，比如說——和古董沾邊的。
姑娘眼睛壹亮，說這我倒知道壹個。
我大喜過望。她伸出手臂朝橋下壹指：“喏，那邊就有壹個古董店。”我朝那邊壹望，遠遠看到在小河拐角處有壹棵大榕樹，樹幹幾乎歪斜貼到水面，整個樹冠像壹把斜擱在地板上的傘。樹後隱隱可以看到房屋壹角。
“記得回頭謝我啊。”姑娘落落大方地喊了壹句。
我謝過姑娘，下橋朝那邊走去。八字橋壹帶水道縱橫，往往看著很近，走到跟前卻被小河攔住去路，要繞好遠才能過去。我七轉八彎，走了好幾次冤枉路才到了那古董鋪子門口。
這屋子是仿徽派建築的二層小樓，才蓋起來不久。屋頂兩側是馬頭山墻，梁架上的叉手和霸拳呈雲朵狀，勾連迂回。檐下撐木雕成各種珍禽異獸，頗為精致。門口壹副對聯：讀書隨處凈土，閉門即入深山。居然讀出幾分大隱隱於市的味道。
上頭還有壹塊牌匾，上面寫著“蘭稽齋”三字。蘭是蘭亭，稽是會稽。
我推門進去，裏面店面不大，鋪子兩側各有壹個棗木閣架，上面擺著各種古玩，有青銅、玉石、瓷器和壹些雜件，後頭還掛著壹幅《蘭亭集序》的橫軸謄本。我約略掃了壹眼，貨色只能算中平，細節倒布置得極清爽，窗明幾凈，簡簡單單，還焚了壹爐素香。
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，長臉細眉，皮膚白凈不見壹絲皺紋，頗有幾分女相。他熱情地打了個招呼，說您隨便看看，然後又踱回到櫃臺後頭。
我註意到這家鋪子並不是開在魯迅故裏附近——那裏是紹興最大的古玩市場——這說明他是壹處車店。所謂車店，是指那種地理位置偏僻的古玩店，壹般人找不到，上門都是經熟人介紹來的，大多是懂行的。與之相對的是街店，設在旅遊景點或熱鬧街市旁邊，擡眼就能看見，接待的多是遊客和外行人。
我沒著急說話，圍著閣架轉了幾圈，裏面的物件有新有舊，摻著擺在壹起。我從架子上拿下來壹件青花花鳥蓮子罐，罐上底款寫的是“大清乾隆年制”。我壹看那底款，微微壹笑，心裏有數了。正經的乾隆官器底款，“年”字上面壹橫要斷開，叫作斷頭年，“製”字下面凹處橫著壹筆出頭。這個罐子底款不具備這兩個特征，不用看其他的了，肯定是假的。
不過這罐子仿得還可以，花鳥和蓮子紋飾得線條清晰，釉面擦得幹幹凈凈，光彩奪目，算是現代工藝精品。我也不言語，拿著這罐子端詳了半天。這時候老板湊過來了，笑瞇瞇地說：“您覺得這件怎麽樣？”
我含糊回答：“還成，看著挺漂亮的。”老板壹翹拇指：“實不相瞞，我擺在外面的東西，新多舊少，糊弄外行人的。您壹挑就挑出唯壹壹件真貨，可真是行家。”我故作得意，連連點頭。老板壹拽我衣袖，壓低聲音道：“我這店裏，真正的好東西，其實您還沒看到呢。”
“哦？在哪？”
老板說：“我跟妳說，這是我個人私藏。咱倆有眼緣，我才破這個例，壹般客人來，想看都看不著。”說著話，他從後屋取出壹個雲龍紋寶藍綢底的大錦盒，鄭重其事打開盒子，裏面是壹件康熙五彩龍鳳瓷筆筒。壹拿出來，滿眼生色。
康熙五彩是在瓷面上彩繪，有紅、黃、綠、藍、紫、黑等等，還分深淺、濃淡、厚薄，所以呈現出的效果極為奪目。這個筆筒繪著壹龍壹鳳，龍身是蜜蠟黃，鳳羽是瓜皮綠加棗皮紅，陪襯的祥雲、瑞草、花卉、林木、山石也各有獨色，讓畫面看起來熱鬧無比。
“俗話說，千金易得，知音難覓。這件東西我是不賣的，但是碰到懂行的人，總想壹起鑒賞鑒賞。”老板柔聲細語地說道，滿眼都帶著真誠。
我摸著這個筆筒，心中卻是冷笑不已。
他這是給我夾菜呢。
夾菜是句南方古董行當的暗話，北方的春點裏叫分槽，是古董店鉤人的壹種手段。
有些古董鋪子，老板會故意在前頭貨架上擺上真真假假的物件，後頭備有幾個錦盒，裏頭裝的都是假的。如果客人壹進門，就挑起壹件假貨在那兒擺弄，說明是棒槌，老板就會故意吹捧，說您真有眼光，把客人捧得飄飄然。然後他會推心置腹地說，前面的貨色壹般，後面有幾件珍藏的寶貝，只給懂行的人看。
客人聽了，虛榮心得到滿足，又覺得老板很真誠，進了套兒渾然不覺。接下來怎樣，就不必多說了。
因為這種做法，是看人下菜碟，所以稱為夾菜。北方比較粗俗，給豬餵食得分開食槽，區別對待，所以又稱分槽。
這個老板見我孤身壹人闖入，又拿起那個假蓮子罐看了半天，所以默認我是個棒槌，不騙白不騙。
其實我還真是棒槌，這些知識，都是臨時抱佛腳從《玄瓷成鑒》上學來的。好在雖然我的瓷器知識不紮實，但騙術的本質都是壹樣的，懂點心理學、明白點人性就夠了。
比如這個康熙五彩龍鳳筆筒，若是單獨擱在這讓我猜，我可鑒別不出個子醜寅卯。但現在我壹看老板給我夾菜，知道這玩意兒肯定是假的。知道正確答案，再往回推斷其中破綻，就相對容易多了。
我拿起筆筒，在手裏轉了幾下，不經意地說：“老板，這綠色有點不對啊。人說康熙五彩是綠裏透黃，妳看這鳳凰羽翎的綠，可有點透黑啊。”
老板壹聽，笑容登時僵在臉上。我這話，絕對是行家才問得出來的。他趕緊賠著笑說可能屋裏光線不好。我把筆筒壹翻，說康熙年間的器物細，都是糯米胎質，微微泛黃，怎麽這看著泛白呢？老板這回可繃不住了，這明擺著就是扮豬吃老虎嘛。
“您說的……這個嘛，也不盡然。”
我輕輕說了第三句：“民國貨的話，確實是壹件精品，斷成康熙年，就過了。”
五彩瓷只出現過兩個時期，康熙年間流行了壹陣，後來因為太過濃艷，逐漸被粉彩給取代了。壹直到了同光年間和民國初年，民間才開始重新仿制五彩。很多人拿新五彩充舊五彩，專唬外行。
至於怎麽區分兩者區別，壹看胎質，二看彩料，三看釉色，這在《玄瓷成鑒》裏說得特別明白。但實際如何運用，可就是運用其妙，存乎壹心了，不是背書能解決的。
老板從我手裏把筆筒壹把搶回去，氣哼哼地說：“我好心覺得妳合眼緣，妳這麽幹有意思嗎？”
古董這個圈子有個很怪的心態。外行充內行的人不少，而且特別受商人歡迎，好騙；像我這種內行充外行的，反而會受鄙視，覺得是存心戲弄人，擋人家生意。
其實我之所以這麽做，真不是閑著無聊，而是讓藥不然給逼的。
藥不然給我的線索太少了，我不得不去壹處壹處試探。可是人心難測，我不知道哪裏埋著坑，不得不小心謹慎。先探探對方的底，覺得靠譜，才好打聽事情。
這壹試，果然讓我給試出來了。這蘭稽齋的老板壹見到肥羊，騙得毫不猶豫。可見他人品有限，鋪子布置再清雅，也遮不住是個藏汙納垢之地。我懷揣著“三顧茅廬”人物罐的殘片，幹系重大，可不能隨便拿給這種人看。
“妳到底買還是不買，不買還請自便吧。”老板變了臉色，下了逐客令。
我想了想，最後問了壹句：“妳這有青花人物蓋罐嗎？”老板沒有任何特別的反應，很不耐煩地收拾茶器：“沒有沒有，從來沒收過。我這要關門了。”
聽到這回答，至少我能確定，這裏絕非藥不然所暗示的地點。
多待無益，我很快推門出去，站在小巷子口，壹時有些仿徨。八字橋附近，應該只有這壹家古董鋪子，若不是這裏，我該如何去找呢？
眼前的窄巷多而稠密，向四面八方蜿蜒伸展而去，有如迷宮，房屋密密麻麻，總不能讓我挨家挨戶去問吧？我在雨中沿著巷子裏轉了許久，因為沒有目標，只好逢彎必轉，信馬由韁。就這麽遊蕩了壹個多小時，我壹無所獲，反倒是肚子開始咕咕叫了起來。
我實在懶得再走遠了，擡頭壹看，原來又轉回到八字橋邊上。旁邊有壹家小鋪子恰好出攤，挨著河邊在賣炸臭豆腐。那壹股微微的臭味彌漫四周，混著雨後的清新空氣與河草清香，讓人食指大動。
我快走兩步過去，正看見店主正把三串臭豆腐從油鍋裏撈出來，上面的豆腐塊已炸出金黃顏色。店主在鍋邊磕了磕油，旁邊壹個顧客接過去，直接開始嚼起來，咯吱咯吱的，看著特別香。我看得眼饞，正要掏錢，聽到壹個女聲歡快地喊道：“呀，妳也來吃啊？”
我壹擡頭，原來等在鍋邊的人，正是下午給我指路的那個寫生女孩子。她在八字橋這裏寫了壹下午，也跑來吃臭豆腐。於是我們索性拼了張桌子，點了壹碟《孔乙己》裏的茴香豆，要了盤糟青魚幹，就著臭豆腐邊吃邊聊。
女孩自我介紹說她叫莫許願，我壹聽，差點沒拿住筷子，這不成心的麽？她問我叫什麽，我說叫許願。她先是愕然，然後哈哈大笑起來。
有了這麽壹層緣分，我們倆聊得更自在了。莫許願是學美術的，本地人。她說八字橋邊上這家臭豆腐特別好吃，是用莧菜梗原汁泡的，鹵出來特別香。說完她拿起壹根空釬子，把豆腐塊蓬松的表皮戳出洞來，再從旁邊的小瓶裏舀出辣椒油和麻油，順洞裏倒進去。
經過這麽壹番處置，她戳下壹塊遞給我。我入口壹嚼，真是脆香四溢，臭味翻滾，簡直就是壹列五味雜陳的味覺火車，在嘴裏來回沖撞，痛快極了。連吃了五塊，我才停下來，吃點小菜解味。
莫許願說她從小就在這八字橋旁邊長大，對每壹條巷子都極熟悉。現在她不住這裏了，但每個月還是會來壹次橋上，畫壹遍附近的風景，然後下來吃頓臭豆腐。她說她想把這些記憶留住，最好的辦法，就是畫下來，因為畫畫走心，心到了，人也就到了。
壹說到這個，她就開始滔滔不絕。說了半天，莫許願忽然意識把我給冷落了，有點不好意思：“哎，妳找到那家古董店了嗎？”
“嗯，不過沒什麽好東西，就出來了。”
“原來妳還研究古玩啊，怪不得面相看著有點老成。”
這姑娘可真不會聊天……我呵呵壹笑，避而不談。莫許願挺熱心，又歪著腦袋使勁琢磨了半天，實在想不出來八字橋附近還有什麽和古玩有關的地方。
“真對不起，實在想不出來啦。”莫許願雙手合十，歉然說道。她說完以後，半天沒聽見我吭聲，壹擡頭，看到我直勾勾地看著她，眼神火熱。
姑娘臉立刻紅了，正要避開眼神，我卻低聲喝道：“別動！”她立刻不敢動了。我伸過手臂，想要去摸她的臉，把莫許願給嚇壞了，身子往旁邊壹躲，差點從椅子上跌下去。我這時才意識到失態了，連忙縮回手，解釋說我剛才不是看妳，我是在看妳的銀頭飾。
莫許願從頭上摘下頭飾放在手心裏，遞過來：“喏，妳自己看就是，別再看我啦。”
其實中午我就註意到了，她的頭上別著壹個銀頭飾，和那壹頭烏黑的長發相得益彰，搭配得十分自然古雅。不過那時我沒留意頭飾細節，現在兩人對桌吃飯，我才註意到，那個銀頭飾居然是壹朵蓮瓣團花。我壹時看得入迷，結果差點引發了誤會。
我把銀頭飾放在掌心，仔細觀察。它的工藝其實很簡單，就是在捶平的銀餅上鏨出花紋，然後再彎成紮頭樣式。可是這個蓮瓣團花的造型，卻很不尋常。它以十六片蓮瓣團成壹圈，每兩瓣蓮瓣之間，穿插有壹根竹枝，這些竹枝好似輻條壹樣匯聚到圓心，看上去好似車輪。
這種蓮瓣加竹枝的造型，我生平只在壹處看過。
民國時期，陜西的經味書院曾定制過壹批牛皮筆記本，贈送給楊虎城將軍。後來有三本筆記本流落到我父親手裏，成為佛頭案的重要證據。這些筆記本做工精美，本子四角都以銀角鑲嵌，設計者別出心裁，把銀角設計成了蓮瓣竹枝的造型，蓮代表佛家，竹代表儒家，正是經味書院的特色所在。
經味書院壹關，這個設計湮滅無聞，沒有其他人再使用過。
而我在紹興，居然再壹次看到這個造型，不由得又驚又喜。我抓住莫許願雙臂，連聲問她這銀飾哪裏買的。
莫許願見我好似發了神經病壹樣，不敢掙紮，只得用顫抖的聲音回答：“是，是八字橋的尹銀匠打的。”
“他是誰？”
“就是尹銀匠啊……”莫許願略帶委屈地說。
“妳能帶我去嗎……哦，對不起，對不起，沒弄疼吧？”我趕緊松開她，忙不叠地賠禮道歉。莫許願揉著胳膊，嘴巴微微撅起：“我可以帶妳去，不過有句話我可得說清楚。”
“您說您說。”
“我對妳沒感覺，妳不要壹見鐘情。”
“好吧……”
八字橋附近住著壹個姓尹的銀匠，不是本地人——不過這個所謂“本地人”的概念，可有點長。按照中國的尺度，有可能遷移過來四五代人了，仍被當成是外來人看待。
“反正從我爸小時候記事開始，他就在這了。”莫許願說。
尹銀匠有壹個很小的攤子，就開在家門口。他收費公道，手藝也不賴，八字橋附近的街坊都來這打些長命鎖、銀手鐲什麽的。最近幾年，自家打銀器的人少了，尹銀匠也開始做壹些比較流行的首飾，吸引年輕姑娘。莫許願前壹陣路過他的攤子，看到壹個掛出來的頭飾不錯，便買了下來。
我點點頭，請她帶我去看看。莫許願爽快地答應了，不過她警告說：“尹銀匠脾氣比較古怪，妳可做好心理準備啊。”
莫許願帶著我走街串巷，在迷宮般的小巷子裏轉了半天。此時天色漸漸暗了起來，她前頭拐了個彎，說道：“就在前頭了，今天運氣不錯，他出攤了！”
我看到前方是壹條窄窄的烏巷，兩側高墻，地上是凹凸不平的青石路面。在巷子盡頭可以看到亮起了壹盞燈。大概是燈泡瓦數不夠，那燈光略顯昏黃。我們再走近些，可以看到雨點敲打在掉漆的藍皮燈罩上，光線晃晃悠悠，忽明忽暗，真有點雨夜深巷說《聊齋》的味道。
尹銀匠沒有鋪子，連招牌也沒有，就是在自家當街門口放了壹個木制工作臺，用幾片玻璃罩住。前頭插著壹個竹架，上頭挑著許多造型各異的小銀飾，非常低調，若不是有莫許願提醒，我可能從他面前走過都不會有覺察。
我們走到跟前，隱隱能聽到房門裏傳來收音機的唱戲聲。尹銀匠整個人正窩在工作臺裏，弓著腰在捶弄著壹塊銀片。工作臺上散亂地擺放著各種小工具，什麽熔銀爐、手錘、鏨子、鐵皮剪、坩堝、銅模子，旁邊地板上還散亂地堆放著松香、石灰、硼砂等物料。這是個典型的傳統民間手工小作坊，唯壹比較現代的設備，是壹臺用來化銀的乙炔噴燈。
莫許願喊了壹聲尹銀匠，他停住手裏的活，擡起頭來。這是壹張五十多歲的苦臉，倒八字眉，雙眼因為長年伏案做細活，瞇成了壹條縫，雙頰下陷，幾乎能勾勒出顱骨形狀。唯獨額頭奇大，跟老壽星似的。
“給妳介紹筆生意！”莫許願把我往前壹推。尹銀匠淡淡地看了我壹眼，把頭重新低了下去：“妳想要什麽？”
我拿出莫許願的那個蓮竹頭飾：“這是您打的吧？”
“是。”尹銀匠點點頭。
我俯下身子，靠近工作臺：“我想問壹下您，這個銀飾的造型，您是走的手還是走的模子？”
我許家以金石為主，金銀器也在掌管之列，我在這方面略通壹二。銀器的花紋做法分成兩種，壹種是用鏨子壹點壹點鏨出來，壹種是用現成的模子澆銀汁。前者適用於定制，俗話叫走手；後者適用於批量生產，叫走模子。
聽到我這個問題，尹銀匠摘下老花鏡，搓弄了壹下手指。他的手指纖細修長，上頭沾滿了銀粉，壹動就隱隱有粉塵飛舞，跟變魔術似的。
“不買就別問！”
銀匠語氣裏帶著厭煩，仿佛不願意跟人多說話。莫許願偷偷扯了壹下我的衣袖，小聲說：“尹銀匠脾氣比較古怪，妳給錢就得了，別瞎說惹他生氣啊。”
我連忙掏出二十塊錢，說我要我要，要壹個跟她壹樣式的。銀匠接過錢，數了數，丟進工作臺下面的抽屜，又問道：“自己帶料還是現料？”
“您這的現料就成。”我回答。
銀匠看了我壹眼，起身回到門裏，壹會兒工夫拿出來壹塊銀板，用抹布擦了擦上頭的灰，拿鐵剪哢嚓哢嚓剪下壹片，開始熔銀。他的動作有條不紊，熔、捶、鏨、折，都非常有韻律感。那塊銀料在他手裏服服帖帖的，跟橡皮泥似的，想什麽樣就是什麽樣。老壹輩的手工藝人，就是有這樣的本事。
其實剛才那個問題，我不用看他做，也知道答案。模子澆出來的花紋，邊緣光滑，形體比較淺；鏨出來的邊緣更鋒利，造型清晰。而且手工作坊的模子精度不夠，無法處理太復雜的花紋。這蓮瓣竹枝太精細了，連竹枝的竹節都能看清楚，肯定是靠手工壹點點鏨雕。
我主要是想看看他的整個制作過程，做壹下確認。
蓮花和竹子的組合，並不是多難想到的設定，說不定哪位能工巧匠靈光壹現，也能巧合地想出來。但是經味書院的蓮竹造型有個特點，竹在蓮前，蓮在竹下，兩種植物前後交疊，巧妙地用竹節和蓮邊來表現位置關系。為了達到這種效果，得先鏨壹半蓮瓣，再雕竹節，然後再回過頭鏨另外壹半蓮瓣，最後是竹身。必須按這個次序，才能做出同樣的效果。
若是尹銀匠是按這個次序操作，那來源必是經味書院無疑。這種時候，根本不需要對方開口，只要看他打完壹件東西，就能泄露出很多信息了。
我站在工作臺旁，借著昏黃的燈光註視著尹銀匠。他趴在那，把初具形狀的銀坯子擱在砧子上，開始了最復雜的壹道工序——鏨紋。我目不轉睛地盯著，他做這個真是熟極而流，手指和工具在方寸之地交替飛舞，不帶壹絲猶豫，時捶時銼，還不時用噴燈撩壹下。很快壹個嶄新的蓮竹頭飾便成形了，手速真快。
我從喉嚨裏吐出壹口氣，他做了壹定程度的簡化，但加工次序完全壹樣。這個銀匠，絕對有門道！
尹銀匠對我的註視恍若未見，他用鉗子夾住，丟到旁邊的酸洗液裏涮了涮，又丟到清水盆裏。這是因為銀飾剛接受高溫捶打，表面會發黑，需要酸洗壹下，才能光澤鮮亮。
趁著這個當兒，我開口問道：“這個蓮竹相間的紋飾不錯，您是從哪看來的？”尹銀匠沒回答，專心致誌地涮洗著銀飾。我以為他沒聽見，又問了壹句。尹銀匠把銀飾夾起來，用塊糜子皮擦幹凈，硬邦邦地說：“祖傳的樣式。”
“您家祖上，籍貫是哪裏？”我又問道。
“拿走。”尹銀匠把銀飾丟給我，對這個問題置若罔聞。
我索性把話挑明了：“您祖上和陜西經味書院，是否有關系？”
尹銀匠摘下眼鏡，開始收拾工作臺上的殘料。我不甘心，又湊近壹點，幾乎趴到他耳邊：“您聽說過五脈嗎？”尹銀匠冷哼壹聲，把工具壹件壹件歸攏到小木箱裏，這是要收攤的架勢。
莫許願在旁邊悄聲道：“他就這脾氣，不想說的，妳問了也是白問。我們來打銀飾，都盡量少說話，不惹他。”
我見他壹副油鹽不進的模樣，也很無奈，看來今天是問不出什麽了。好在既然鎖定了他，剩下就是水磨功夫，慢慢磨唄。
不過仔細想想，這銀匠雖然疑似和經味書院有關系，但和我要追查的五罐，似乎八竿子打不著。從蓮竹紋聯系到經味，從經味聯系到楊虎城的筆記本，從筆記本再聯系到佛頭案，從佛頭案到五脈，再到青花罐——這個邏輯太牽強了，繞了好多圈。
可眼下就這麽壹條線索，我也沒別的選擇。
尹銀匠已經快收拾完了，我看看天色已晚，不好耽誤小姑娘的時間，轉身欲走。臨走之前，我又瞥了壹眼那工作臺，眉頭壹皺，似乎有什麽不妥之處。再仔細壹看，眼神被其中壹樣東西鎖住了。
那是壹柄擱在工具箱內的細長鐵筆，長約十厘米，毛筆桿粗細，握手處用細銅絲箍著壹圈竹套。竹套黃裏泛黑，已經有年頭了。鐵筆的筆端是個平頭，上頭有壹個凹槽。
這個工具叫細鉆，用來在銀面上鏤孔用的。根據需求不同，筆端可以裝不同的鉆頭，在銀器上鉆出不同形狀和大小的孔出來。
可是這個細鉆，和壹般的細鉆不太壹樣。這個微妙的差異，讓我看到了壹絲破開局面的曙光。
我攔住尹銀匠，壹字壹句開口道：“妳不是銀匠，妳是壹個焗瓷匠。”
尹銀匠聽到這壹句，八字眉猛然壹抖，整個人像個撚兒被點著的爆竹似的。他彎腰從錢匣子裏拿出二十塊錢，丟還給我，然後壹把從我手裏搶回蓮竹銀飾，粗暴地丟回工作臺，壹錘砸癟。
“聳泡蛋！槍斃巨！”尹銀匠連聲用當地土話呵斥道，用力揮著手掌，仿佛我觸動了他的什麽禁忌。我還想要解釋壹下，尹銀匠直接把噴燈給抄起來了，橫眉立目，跟看見殺父仇人似的。
噴燈連金屬都能化開，對付血肉之軀輕而易舉，嚇得我趕緊往後壹縮。
我本來還想給他看壹眼懷裏的瓷器殘片，但看他如此決絕，我也不敢堅持。尹銀匠把工作臺推回屋去，“砰”的壹聲關上大門，隨後屋頂懸著的那盞燈也“啪”地熄滅了。
莫許願抱怨道：“妳看，讓妳別亂問，讓人攆出來了吧？”我看著那緊閉的大門，好奇地問道：“聽他的口音，和本地人區別不大。他是什麽時候來的紹興？”莫許願說不知道，反正從她小時候起，這銀匠已經在這裏開攤了。
“那他家裏有什麽人，妳知道嗎？”
莫許願搖搖頭，說：“妳也看見了，這人脾氣古怪，平時跟人很少交談。附近街坊有想給他介紹對象的，可誰家姑娘也受不了他，所以壹直到現在都是單身，也沒朋友。早些年他家裏有個老娘，過世很早，現在壹個人獨居。”
我又問：“什麽情況下，他會發脾氣？”莫許願說：“他好像特別不喜歡別人問他過去的事，壹問就急，連生意都不做了。居委會還壹度懷疑他是不是別省的逃犯，後來公安來查過，並不是，也就沒下文了。”
“難道戶籍登記上也沒寫嗎？”
“那我就不知道啦，我又不是查戶口的。”莫許願好奇地問道，“妳怎麽問得這麽詳細，不會是公安局的吧？”我笑了笑，沒回答。
“今天真是多謝妳了。”我作了告別，準備先回旅館再說。
莫許願瞪大眼睛：“哎？妳不該請我吃個冰激淩喝個茶什麽的嗎？”隨即她自己又擺了擺頭，“算了，請我吃完甜食，妳肯定會提出送我回家，然後妳就知道我們家地址了。我還得邀請妳上去坐，天色這麽晚，聊得太晚妳回不去，還得借宿在家裏，太容易出事了——我對妳又沒感覺，這樣會很麻煩。”
我搖頭苦笑，這姑娘讀瓊瑤小說真是讀得太多了。
為了避免誤會，我沒敢送她回家。我們在城區裏找了壹家冰激淩店，她痛痛快快吃了三個球，然後分手。
“哎，我能最後問個問題嗎？”莫許願說。
“說吧，要是感情方面的事就算了。”
“妳剛才說的那句話什麽意思？什麽焗瓷匠，怎麽他壹聽就生那麽大氣呢？”
“這個說來……可就話長了。”我瞇起眼睛，壹副老氣橫秋的口吻。
焗匠，是壹門古老的職業，至少在宋代就已存在。瓷器這東西，雖然耐久度高，但是很脆，壹磕壹碰，輕者掉渣，重者碎裂，會變得特別不好看。所以專門有這麽壹類手藝人，能把瓷器修補上。比如妳壹個瓷碗摔地上成了三瓣，不能用了，他有本事重新拼回壹個碗去。或者壹個瓷盤掉了壹角，他能給鑲了銅角。這就叫焗瓷。
焗匠分兩種，壹種叫常活，壹種叫秀活。常活是走街串巷給窮人服務的，老百姓家裏窮，瓷碗摔了舍不得買新的，就找人補。從舊社會過來的老人都知道，焗匠會肩扛著壹個挑子，帶著調門喊“鋦盆、鋦碗、鋦大缸”，這都是老百姓常用的幾件東西。這種常活的工匠，叫箍爐匠，下九流。現在生產力上去了，日用瓷器不值什麽錢，壞了就換新的，所以常活幾乎滅絕了。
至於秀活，是專為古董瓷器修補而發展出來的。古瓷壹代壹代往下傳，難免有不完整的時候，甚至有時只能找到壹堆碎瓷片。這時就需要有專門的工匠把它修補起來，而且不能光補完就算，還得保證藝術完整性，對焗瓷匠的要求更高了，不光手藝，還得兼顧藝術性。到了今天，文物修復專業，還得借鑒這些手藝。
關於秀活，在古董圈裏還有壹個特別著名的故事。
南宋時期，日本有壹位貴族叫平重盛，向寧波阿育王寺捐獻了黃金。作為回禮，阿育王寺回贈了龍泉窯的壹件瓷碗，備受平重盛喜愛。後來到了室町年間，這個瓷碗被幕府大將軍足利義政得到。可惜因為屢遭戰亂，這個瓷碗出現了幾道裂痕。足利義政派遣壹位特使，攜帶此碗來到大明，希望成化帝能再贈送壹件。可是龍泉窯經過時代變遷，已經燒不出同樣釉色的瓷碗。成化帝便讓禦用焗瓷匠將此碗修復，帶回日本去。這個瓷碗上焗了幾顆豆釘，看起來形狀有點像螞蝗，於是日本人把這個瓷碗起名叫做“青瓷螞蝗絆”，成了日本最著名的茶具之壹。
妳看看，焗瓷手藝，已經到了和瓷器本身同輝的地步了。
那為什麽我壹看到那件工具，立刻就認出來尹銀匠是焗匠呢？
焗瓷這門手藝，原理說起來很簡單，就是在瓷器上鉆幾個孔，再用長短不壹的釘子給固定住。其中鉆孔這壹道工序，最考驗功力。瓷器薄而脆，要在上面鉆出壹個孔來，還得保證不碎不裂，需要極精細的手法。焗匠用的開孔工具，是壹根鐵筆，在筆頭鑲嵌壹顆金剛石，在要開孔的部位輕輕研磨，磨出壹個孔來。
中國有句俗話，叫“不是金剛鉆，別攬瓷器活”，就是打這裏來。
尹銀匠工具箱裏那桿鐵筆，已經改圓為尖，用來加工銀器——可是外頭那圈竹套卻泄了底。給銀器鉆眼，考驗的是力道，弄錯了還能回爐重化；給瓷器鉆孔，只有壹次機會，用錯力氣就碎了，所以需要極為精細的控制。外面加壹圈竹套，可以提高手指摩擦力。
尹銀匠之前肯定幹過焗瓷，而且還是壹個玩秀活的。不知什麽原因，他改了行當，只是這管鐵筆還用得著，於是稍加改造，變成了壹件銀器工具。若沒那圈竹套，我還真看不穿。
當年在京城裏頭，秀活手藝出眾的都是瓷器大家，有這個眼界，才敢在古瓷上頭動手。既然尹銀匠的老本行是焗瓷，那他和五罐之間終於有了直接聯系！
我暗自慶幸。尹銀匠的這個破綻，其實根本不算破綻。若非對金銀器加工和瓷器都有了解，根本看不出來。銀器是我本家的學問，焗瓷的事在《玄瓷成鑒》裏寫過。多虧了藥不是逼我惡補了壹陣，這才僥幸有所發現。
果然，多讀書還是有好處的。
當然，我沒跟莫許願說得太細，她壹個局外人，未必能聽懂。我跟她隨便說了幾句，打發回家了，不然她又會多出什麽奇怪的聯想。
到了第二天，我又來到八字橋附近。不過我這次沒有貿然靠近，而是遠遠地在巷子口偷望。我看到尹銀匠打開房門，搬出工作臺，這才放心。
我原來最擔心的，是他被我撞破了隱事，連夜潛逃。紹興我人生地不熟，可沒地方找他去。
巷子很偏，我偷偷監視了他壹上午，壹共也沒幾個人路過，停下來找他做東西的，更是壹個也沒有。手工銀器這壹行，真是江河日下。其實不獨銀器，所有的手工藝人，如今日子都不好過。現代工業和科技發展太快，讓他們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。我甚至懷疑，尹銀匠從焗匠轉行，便是因為這壹行幾乎滅絕，只能另謀生路。
我在心裏盤算，到底該怎樣獲得尹銀匠的好感。送東西？連莫許願這樣的土著都不知他的愛好；幫他忙？他深居簡出，生活簡單到了極點，幾乎都不和外界交流；用錢賄賂他？這倒未嘗不是個好辦法，可看他昨天退給我錢然後壹錘砸壞頭飾的勁，恐怕只會起到反作用。
這個尹銀匠，簡直就是現代社會裏的壹個怪胎、壹個隱者，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，只活在自己的工作臺後面。壹時間，我真有點老鼠吃烏龜——無處下嘴。
到了中午，尹銀匠把工作臺擡回門內，鎖好門，然後往外踱著步子走去。我尾隨著他，盡量保持距離，看到他走過八字橋，來到昨天我吃臭豆腐的那個攤子。尹銀匠撿了壹條長板凳坐下，點了壹碟炒河蝦和壹碟梅幹菜，還讓店主人燙了壹壺黃酒，慢慢叫了壹碗米飯吃。
我眼睛壹亮，看來他不算徹底不食人間煙火，好歹喜歡喝酒，那就好辦了。我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溜達過去，走到小店前跟老板打了個招呼，然後壹屁股坐到了尹銀匠桌子對面。
尹銀匠擡頭看看是我，壹臉怒意，把飯碗往桌子上重重壹擱，起身就要走。我不急不忙地拿起壹只酒壺，說這頓我請，咱們什麽旁的話都不說，就喝酒，成不成？
“走！走！”
尹銀匠卻不接這茬兒，沈著臉往外邁。我連忙抓住他胳膊，尹銀匠猛然壹甩，力氣還不小，把我生生給震開，揚長而去。
店主人樂了，說妳找老尹幹嗎。我隨口說想跟他學手藝。店主人搖搖頭，說老尹這個人平時極其不喜歡跟人來往，也就來我這吃飯，能談上幾句。像妳這樣主動搭訕的，他最煩了，壹煩就發神經病，好像叫什麽狂躁癥啥的。
我壹聽，忙問店主人，原來還有別人來找過尹銀匠？
店主拿炒勺磕了磕鍋沿，感嘆了壹聲，說從前街坊有在電視臺工作的，想做壹期失傳的傳統手工藝，找到尹銀匠這來了，結果他壹看見攝像機，立刻翻臉，把壹夥子人直接罵出門去了。還有壹個香港人，想請他去廣州做銀器生意，剛壹提出來，就被老尹拒絕了。香港人覺得是錢沒給夠吧，揣了壹口袋現金過來。老尹倒好，直接開了噴燈，把口袋給點著了。等香港人把火給撲滅，錢已經被燒了壹半多。
“若是我，就趁機要挾尹銀匠賠錢，賠不起，就把他弄到廣州。”我脫口而出。
店主笑道：“香港人也是這麽打算的，可這人哪，真不可貌相。沒想到老尹從家裏拿出倆瓷碗，丟過去。香港人請人鑒定了下，發現這倆瓷碗值的錢，比被燒掉的錢多呢，只好揣著碗灰溜溜地離開。當時整個八字橋都轟動啦，街坊們議論紛紛，這老尹平時看著窮酸，手裏還真有值錢東西啊。”
我忙問是什麽碗，店主為難地抓了抓頭，說這就不知道了。我想想，那半口袋錢起碼得幾萬塊，壹個小銀匠，居然收藏著這麽貴重的瓷碗，這家夥的底細，果然有些神秘。
我們倆正聊著，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。壹擡頭，老尹居然回來了，翻著眼皮，壹臉欠了人錢似的。我還沒開口，卻發現老尹身後居然還跟著壹個人。
這人我也熟，正是昨天蘭稽齋的老板。我們四目相對，壹下子全楞住了，沒料到會在這裏看見對方。我看到老板手裏抱著壹個八卦紋的琮式瓶，瓶口缺了壹角，心下立刻了然。這老板壹定也看破了尹銀匠的焗瓷手藝，想請他出手修補。
蘭稽齋老板看我的眼神，充滿了警惕。他大概此時心裏在想，好小子，妳昨天去我店裏，原來是想探我的底。我覺得有點冤枉，不過眼下也沒法解釋，只好任憑他誤會下去了。
尹銀匠壹出門，就被蘭稽齋老板堵了回來，心情惡劣到了極點，面皮壹抖壹抖，有如火山噴發前的地表，隨時可能被灼熱的巖漿淹沒。平時壹個人去找他，已經讓他煩躁得要發病；現在這種討厭鬼有兩個，當場氣死都有可能。
“讓我回去！”尹銀匠厲聲叫道，卻多少有點色厲內荏。
我笑著把他擋住：“尹先生，既然來了，何妨喝點再走？”蘭稽齋老板也堵住了他的退路：“就是，就是，鄉裏鄉親，應該多走動走動，這頓我請。”我們倆雖然互相敵視，但在按住尹銀匠這點上，還算有共識。
尹銀匠氣急了，開始用紹興話罵起人來，又急又快。我聽不大懂，便不在乎，那老板想來久經考驗，也不會被影響。尹銀匠罵累了，呼哧呼哧喘氣，發現我們兩個擺明了不吃怒罵，他手邊又沒有稱手的武器，完全沒辦法。
我跟蘭稽齋老板都看出來了，這個尹銀匠表面狂躁，其實骨子裏是個懦弱性格。只要妳比他更兇更橫，他很快就服軟了。
壹看我倆油鹽不進的無賴模樣，尹銀匠無奈地退後兩步，坐在椅子上頹然問道：“妳們到底想幹什麽？”
是啊，我們想幹什麽呢？
其實我的目的很簡單，請尹銀匠為我看看那塊“三顧茅廬”的碎片。他對瓷性熟的話，說不定能窺破那白口的奧秘。
至於蘭稽齋老板的真實目的，恐怕絕非修補琮式瓶這麽簡單。這瓶口修復不是什麽難事，就算紹興沒有，杭州壹定有師傅，何必選擇尹銀匠這麽壹個難應付的人呢？我看哪，他真正的意圖，是想摸清楚尹銀匠家裏還存著什麽瓷器。
商人逐利如蒼蠅逐臭，哪有寶貝，恨不得挖地三尺去淘去買。這種隨隨便便拿出兩個精品瓷碗的家夥，手裏壹定有更多好貨。
我們都不願意說出自己的真實目的，於是局面便陷入壹個尷尬境地，壹時小店裏安靜下來。尹銀匠的面皮又抽動了壹下：“妳們不說，那我就回去了。”我和蘭稽齋老板對望壹眼，同時開口道：“我們想請教壹下焗瓷的手藝。”
尹銀匠對“焗瓷”這個詞似乎非常抗拒，壹聽我們這麽說，他雙肩高聳，呼吸粗重，好似又要犯病了壹樣。店主人眼疾手快，遞過去壹碗黃酒。尹銀匠壹飲而盡，用袖口擦擦嘴，情緒勉強壓了下去：“我只是個銀匠，只會銀活兒。”
蘭稽齋老板搶先道：“不麻煩您太多，就是想給這個瓷瓶鑲個銀芒口。說到底，焗金不分家，您做的還是銀活嘛。”
這家夥到底是個老江湖，這話說得相當有門道。
稍懂焗瓷的人都知道。有些瓷器碎了，碎片還在，這種可以拿釘子焗回原狀，這是最基本的手段。可有些瓷器，缺失的部分已經找不到了，這種情況的修補方式，是用金、銀、銅等料，打成缺失的形狀鑲嵌上去——相當於給瓷器鑲了個金牙——所以這手藝不光看修補，還得修補得有藝術感。手藝高的人，能把殘瓷修出花樣來。
比如壹個茶盞壞了半邊，用金葉子鑲上，兩邊用米釘焗子固定，這就有了個新名目，叫作金甌缺。再比如哪個壺口出現崩口，那就包壹圈花銀邊，叫作遮芒。還有補盤子時，上面鑲上壹串銅豆釘，壹個素盤就成了滿天星。前面提到的那個“青瓷螞蝗絆”，就是把殘缺品焗成藝術品的壹個範例。
所以但凡焗匠，必然有壹手金屬加工的絕活，和專業銀匠既有相通之處，也有不同的地方。蘭稽齋老板故意混淆這兩者之間的概念，強調這個委托其實還是銀活，不想激起尹銀匠的反感。
尹銀匠對這個要求不置可否，轉過來又看向我。我想了想，開口道：“我手裏有片碎瓷，想請您看看其中門道。”
既然是碎瓷，那就沒有焗的必要了，他甚至都不用動手，只要看壹眼動動嘴皮子就成了。
我們都看出來了，尹銀匠對焗瓷特別抗拒，因此盡量把要求說得簡單，挖空心思不往焗活上靠。
尹銀匠既沒壹口答應，也沒壹口回絕，他又要了壹碗黃酒喝完，打了個酒嗝：“我只能答應壹個人，妳們倆自己商量吧。”
得，這尹銀匠看著木訥，腦子還真好使。見我們兩個壹起糾纏過來，索性禍水東引，把矛盾轉移，讓我們自己先撕巴壹輪，他看熱鬧。
這有什麽好商量的，我和蘭稽齋老板壹看就是誌在必得，誰也不會放棄。兩人跟鬥雞似的，豎起翎羽，翹起雞冠，互不相讓，可壹時都還坐在座位上，沒動手。
為什麽不動手？怕我們壹打起來，尹銀匠趁機跑嘍。
旁邊店主打了個圓場：“老尹哪，妳這不是挑撥人家打架嗎？我這小店可容不下兩尊菩薩。要不妳給他們劃個道？”
尹銀匠這會兒酒勁有點上來了，眼睛微微泛紅，說話聲也比剛才大了：“那成，妳們不是來找焗活嗎？那就考考妳們的焗活手藝，誰知道多，我就答應誰的要求。”
我和蘭稽齋老板對視壹眼，同聲道：“怎麽比？”
尹銀匠想了想，說妳們跟我來，然後伸手跟店主借了兩個盛酒的大瓷碗。我和蘭稽齋老板壹左壹右，生怕他跑了，半挾持著出了店鋪。店主搖搖頭，繼續炸他的臭豆腐。
我們三個出了店沒走幾步，就是八字橋頭。此時正值正午，陽光艷熾，是紹興難得的晴朗天氣。金黃色的光芒拋灑下來，照得橋下流水波光粼粼，活力洋溢。唯有這座青灰色的古橋不受影響，依然帶著綿延千年的陰冷氣質。
我們三個走到橋頂，尹銀匠看看天色，開口道：“焗活手藝，我收起來幾十年了。今天妳們倆逼我拿出來，也得看妳們有資格沒有。當年焗匠收徒，壹考眼力，二比手力，三比心力。過了三關，師傅才會開始真正訓徒。妳們既然想要看，也得遵循這個規矩。比過三關，誰勝數多，我就答應誰的要求。”
說這話的時候，尹銀匠的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，氣質為之壹變。剛才那個有著精神隱疾、脾氣暴躁而又怯弱的人不見了。陽光照耀下，尹銀匠微瞇的雙眼透出壹絲自傲的光芒。
我心中壹動，先前我曾在北京見過壹個老頭子，曾經是京郊最有名的風箏高手，誰也鬥不過他，後來落魄到了要飯的地步。可他只要手壹碰風箏線，整個人精氣神立刻變了，威風凜凜，和眼前的尹銀匠壹樣。
每壹個藝人，其實都有在專業領域的矜持和驕傲。
“這第壹關，是考驗眼力。”
尹銀匠舉起那兩個瓷碗，從橋頂朝兩個方向往下壹摔。石橋都是花崗石路面，堅硬無比，又凹凸不平，這倆碗扔下去，登時摔了個粉碎。尹銀匠道：“妳們先來比比眼力吧，看誰先能給拼回去。”
這個考驗，不算離譜。焗瓷的第壹步工序，就是找碴、對縫，把碎瓷和瓷器本體之間的縫隙對上。咱們現在說話老愛說找碴找碴，其實最早就是焗瓷的術語。
找碴的難度在於，瓷片是有厚度的，形狀能對上，厚度未必能嚴絲合縫。這時候就需要焗瓷匠的判斷，究竟怎麽搓、怎麽敲，都有章法可循。說白了，其實就壹條：看妳眼力有多準，拼圖有多快。
我和蘭稽齋老板卻沒著急動，看著尹銀匠。
我們擔心，這是調虎離山之計。我們過去撿碎片的時候，萬壹妳跑了怎麽辦？
尹銀匠跺了跺橋面：“妳們兩個壹邊橋頭壹個，我怎麽跑？”我和蘭稽店老板對視壹眼，也有道理，這才同時轉身朝橋下跑去。
這瓷碗是小店裏的，最普通的粗瓷大碗，強度不高，碰到八字橋這種石橋，摔得特別碎，大大小小的碴子撒了壹地。我俯身飛快去撿，只挑大片的，蘭稽齋老板也是壹樣心思。壹時間，就看到倆成年人撅起屁股，吭哧吭哧地在臺階之間撿瓷片。
蘭稽齋老板什麽來歷，我不知道，可能對瓷器的了解要遠勝於我。但說到玩拼圖，我可不會輸給任何人。小時候在家裏，我最喜歡的遊戲，就是拼地圖玩。我爸有壹本世界地圖冊，被我壹頁頁剪碎又拼了回去。
我們很快就把能撿起來的瓷片都收好了，就地壹坐，開始磕磕絆絆地拼回去。這碗沒有任何裝飾，不易判斷位置，而且還不是平面，瓷片有弧度，是立體拼圖，難度又上了壹層。
想把壹個完整的碗拼回來是不可能的，我們比的，是誰對的碴更齊整。
我比蘭稽齋老板拼得更快，轉瞬之間就把瓷碗給拼了壹個七七八八，只剩壹片比較大的，沒找到合適的位置。說來奇怪，這個殘片我怎麽拼縫對碴，都對不上。但這片很大，若是放棄的話，恐怕完整性上就不如對手了。
拼圖經常會碰到這樣的事，壹塊東西妳以為拼對了地方，但其實沒有，反而導致其他拼圖都錯了，錯壹處，亂壹局。我琢磨著它該拼在哪裏，來回試，還得把別的地方拆開，打散重來。這麽壹耽擱，蘭稽齋老板卻是搶先拼完，雙手捧著壹個殘破大碗，遞到尹銀匠跟前。
他拼得不如我完整，下端漏了很大壹個洞，但勝在速度快。尹銀匠看了壹眼，說這壹關是妳勝了。
我滿腹委屈，再看了壹眼他手裏捧的碗，壹下子明白過來：“這瓷片是妳的！”
原來尹銀匠把瓷碗摔向兩邊之後，蘭稽齋老板拿起他那邊的壹片碎瓷，趁我不註意的時候扔了過來。
拼圖最忌諱混入不相幹的碎片，會誤導拼圖者，擾亂判斷。兩個瓷碗完全壹樣，所以我根本沒發覺，反而為如何安放這鳩占鵲巢的碎片絞盡腦汁，浪費了寶貴時間。
蘭稽齋老板舍了完整性，卻贏得了時間這招實在是太陰損了。我氣得夠嗆，大聲說他作弊！這不公平！尹銀匠卻淡淡說：“連碎瓷出自哪壹個碗都分不出來，妳輸得不冤。”
我無話可說，只得狠狠瞪了蘭稽齋老板壹眼。他得意洋洋，挑釁似的催促道：“趕緊下壹關吧，考手力對吧？”
焗瓷的第二道工序，是在瓷器上鉆眼兒，以便掛焗釘上去固定。這就像是在壹摞文件上打孔，然後用壹個檔案夾把紙孔串釘起來。不過瓷器上打眼兒，可比在紙上打眼兒難度高多了。瓷器既薄且脆，在上頭打眼兒，手必須極其穩定。妳想，壹件瓷器的瓷壁可能只有幾毫米厚，要在上頭打個眼兒，還不能打透，這孔眼兒得有多薄？
考驗手力，就是考驗壹個人在進行精細工作時，對手指的控制力有多強。
尹銀匠蹲下身子，從八字橋頂的石縫裏摳下兩塊小石頭，拇指大小，交給我們兩個：“這八字橋的石質是花崗巖，很硬。妳們各自挑壹片差不多大小的碎瓷，用這石頭在上頭刻‘立德立功立言’。十分鐘為限，誰刻得全誰勝。”
雖然他沒讓我們拿石頭鉆眼兒，但用石頭在瓷器上刻字，難度壹樣不低。
要知道，拿石頭在瓷面上刻字，這是個特別別扭的寫字法。石粗瓷滑，很難控制筆觸，劃壹條直線都難，更別說寫字了。參加的人要在十分鐘內刻出六個字，每壹個字的每壹筆都得清清楚楚，瓷片還不能崩，這絕對是個大考驗。
“立德、立功、立言”出自《左傳》，原文是：“太上有立德，其次有立功，其次有立言，雖久不廢，此之謂三不朽。”講的是成功的三個必要步驟。這句話很受世人追捧，無論筆筒、書帖、硯幾、屏風、印章、瓷，都經常能看見。這幾個字的字形嚴整，筆畫適中，拿來考較再合適不過。
我忍不住看了尹銀匠壹眼，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想到這麽貼合的題目，胸中必有深壑。這家夥絕非表面上那壹個脾氣古怪的銀匠那麽簡單，甚至焗匠這個身份都值得存疑。
我這壹楞神的工夫，蘭稽齋老板已經先拿起石頭刻起來，石皮和釉面摩擦，發出令人不舒服的尖利聲。我也不急，緩緩舉起我那塊石頭，選了壹個凸角當筆，然後在瓷片上劃起來。
這石尖壹壓下去，在瓷面上打了壹個滑，居然壹點印都沒留上去。我盡管已做好心理準備，沒想到實際操作起來還是異常困難。蘭稽齋老板見我刻了壹個空，忍不住露出鄙夷的微笑，繼續埋頭刻起來。
我抓著石頭連刻了幾下，才稍微掌握到了壹點竅門。原來在釉面刻字，需要石尖不斷改換力道和角度，每前進壹點，都要微調壹次，頂著釉皮戧出壹道痕跡來。這種戧法，需要對五指力道有十分精細的控制，否則輕則滑開，重則崩碎。
我凝神專註，拿出來紫金山拓碑的勁頭，心無外物，把全部註意力都集中在這壹片瓷片上面。蘭稽齋老板那邊也顧不得分身嘲笑我，同樣全神貫註。
十分鐘過去，尹銀匠說了句時間到。我們兩人停手，同時發出壹陣深深的呼氣聲。我覺得從手腕到肩頭都疼得厲害，為了刻這幾個字，我被迫調動了整整壹條胳膊的肌肉。
我們兩個把瓷片交上去，尹銀匠看了壹眼，眼神掃過滿懷期待的蘭稽齋老板，對我說：“手力關，妳贏了。”
“憑什麽！”蘭稽齋老板跳起來高聲抗議。兩只細長眼瞪得渾圓，我真不知道他居然能瞪這麽圓。尹銀匠面無表情地把兩片瓷片壹起翻過來，亮給我們兩個人。
蘭稽齋老板在瓷片上刻了五個半字，最後壹個“言”字還剩底下的“口”字沒刻。他字寫得很漂亮，即使在如此局促的環境下，他仍盡量保證寫出楷書的筆鋒來。而我的瓷片上面，比他要簡單得多。在瓷片正中，是壹個大大的“立”字，然後在正上方和下方左右兩角，各有“德”“功”“言”三字。
看到這麽壹個別出心裁的排列，蘭稽齋老板眼睛鼓了鼓，想要抗議這是耍賴，可最後還是退縮了，只是從鼻子裏冷冷哼了壹聲，說了倆字：“取巧。”
我還真是取巧了。這種文字排列的辦法，和瓷器沒關系，而是我從印章的學問裏借用來的。金石印章裏有壹種刻法，叫做合印。正中壹個字，四角各有壹個字，以中字搭配角字去讀。比如中間是個隱字，四角刻“身、名、利、心”四字。讀的時候，應該讀成隱身、隱名、隱利、隱心。此所謂四合印。
我在這瓷片上，也是如此炮制。只不過我把四合印改成了三合印。“立”字在中間，三角分別是德、功、言，按照印章的規矩，正該讀成“立德立功立言”。換句話說，蘭稽齋老板費盡辛苦寫了五個半字，還不如我寫四個字更全。尹銀匠說得很明白，先寫完者為勝，自然就是我了。
蘭稽齋老板的店裏也賣印章，這個技法他也知道。可惜他光惦記著瓷器，沒往旁裏想。
我這是賭上壹賭。若尹銀匠就是個普通焗瓷匠，對印章壹點不了解，我這媚眼就算是拋給了瞎子看。可這家夥壹眼就認出是四合印的變體，深知其價值，這才會判定我勝利。
尹銀匠見老板仍不心服，便開口道：“這不是什麽取巧。手力考校的，不只是鉆眼兒的手法。瓷器樣式不同，紋飾不同，裂隙不同，焗匠選擇點眼位置時，得有通盤考量，兼顧實用與美觀。這位先生用了四合印，既優雅又節約空間，這才是手力的體現。悶頭刻字，不是取勝之道。”
聽完之後，我恍然大悟。這第二關的題目，居然還隱藏著這樣的深意。蘭稽齋老板動動嘴巴，啞口無言。
尹銀匠道：“現在是壹比壹平。接下來，是心力關。”
我們兩個同時緊張起來。前兩關看似簡單，其實各藏心機。這壹關的題目可得聽好，免得誤入歧途。
尹銀匠緩緩走下八字橋，壹拍橋側的望橋柱：“妳們看到這柱頂上的覆蓮了吧？拿起妳們手裏的瓷片，想辦法與這覆蓮湊到壹起，看誰弄得好看——註意，不得損壞覆蓮柱，這可是古跡。”
這壹次的題目，用意壹目了然。既然叫心力關，自然與用心相關，考較的其實是美感。美感這玩意兒，虛無縹緲，沒法用明確的詞去形容，但它無處不在，而且極端重要。同樣是粉彩上的三枚焗釘，有人焗上去就如三星橫空，有人焗上去就是三只蒼蠅，這就是審美的差距了。
不過……雖然這考題讀明白了，實際操作起來卻有難度。
我走到壹根望橋柱，它的底部是壹根圓形石柱，連接石護欄，頂上蓋著壹個約十厘米厚的平放石輪，石輪側面壹圈雕成了壹瓣瓣的蓮花紋，從上到下交覆。這是宋代所雕，與八字橋同齡。如今石面已斑駁不堪，但蓮瓣依然清晰可見，古意盎然。若在別處，只怕早就圍起來當文物供奉，紹興卻把它留在民居之間，任憑百姓在旁邊行走，所以比起博物館裏的死板，它又多了壹分生氣。
這麽美的壹根覆蓮石柱，和手裏這個破瓷碗的殘片，怎麽才能搞出美感來？這可真是太難為人了。之前是靠鑒寶，如今就完全取決於藝術修養了——這恰恰是我的弱項。我這人沒什麽審美，平時穿著打扮完全不懂，若是藥不然或煙煙在這，說不定能給點建議。靠我壹個人，可怎麽辦哪？
我側臉偷偷看去，蘭稽齋老板也是壹樣抓耳撓腮。這不像是眼力、手力關，有壹個明確的奮鬥目標，努力就是。“弄得好看”四字主觀色彩太濃，誰知道尹銀匠什麽品位？
過了幾分鐘，蘭稽齋老板似乎想到什麽，蹲在地上，開始用石階用力地磨瓷片，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，煞是難聽。我意識到，他打算要對瓷片進行加工了，看來是已有腹案，不由得緊張起來。
這覆蓮石柱的上方是平的，可以擱壹個碗沒問題。可這瓷片太差了，橫著擺，豎著擺，都不堪入目。
我擡起頭，尹銀匠背著手站在橋頂，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我們。天空的太陽照射下來，恰好是逆光，讓他變成壹個威嚴的黑影，還有團團光圈籠罩，看起來特別莊嚴。別看他剛才百般不情願，壹旦出了題目，他就立刻換了壹個人。這簡直就像國外驚險小說裏的人物壹樣，有雙重人格。
我趕緊甩了甩腦袋，把這些雜念甩出去。這時壹個念頭闖進腦海。
對呀，我可以這麽做！
我也俯下身子，利用臺階來回研磨瓷片，把它磨得盡量狹長，中間還磨出壹些深痕。這是竹枝，深痕是竹節，和蓮花放在壹起，恰好就是莫許願的蓮竹頭飾造型。我不知道尹銀匠是哪裏學來這個造型的，但他應該很喜歡，否則不會轉行打造銀器還繼續使用。
這個設想雖然糙了點，但也算投其所好。這破瓷片硬件條件太差，也只能從創意方面去盡量發揮了。
時間很快到了，我們兩個各自退開壹步。我把長條瓷片擺在覆蓮旁邊，說實話，真有點醜，不過蓮竹模樣還是能看出來的。
尹銀匠背著手從我這溜達過去，掃了壹眼，壹言不發，臉上看不出贊賞或批評。他又慢慢踱步到了蘭稽齋老板的望橋柱，看到覆蓮上撒了許多白色粉末，夾雜在蓮瓣之間，略顯愕然。我也挺驚訝，這叫啥造型？轉念壹想，這應該是瓷粉。
蘭稽齋老板這是把瓷片生生磨出壹把細碎瓷粉，像撒胡椒面兒壹樣撒了上去。
我那個好歹也算個造型，這個算什麽鬼？尹銀匠也是莫名其妙，不知這算什麽用意。
“妳們站好別動，等著看啊。”蘭稽齋老板信心十足地說，雙手抱臂。我心想他難道還會變魔術，從白粉裏變出只鴿子來不成？
蘭稽齋老板什麽都沒幹，只是稍微挪動了壹下身軀。
剛才他站的位置，自己的影子恰好遮擋在望橋柱上。現在壹移動，陽光正好照射在柱子之上。那遍布蓮瓣的瓷粉反射著光芒，形成無數小小光暈。整朵蓮花陡然變得光彩奪目，熠熠生輝，宛如佛光降臨壹般。它壹下子就從古建遺跡，變成了至寶法器。
沒過多久，蘭稽齋老板又站回到原地。陰影浮現，覆蓮石柱才恢復原狀。
尹銀匠看著我：“不必說了吧？”
我頹然癱坐在地上，這次真是輸得徹底，差距太大了。這個家夥別看人品有問題，這審美確實是高我壹頭。他知道瓷片如何搭配，都是很醜，居然獨辟蹊徑想出這個法子，化廢為寶，真有他的。
壹比二，我還是輸了這次賭鬥——不，不是賭鬥，這事跟運氣沒關系。我是敗在了對焗活的了解上，水平不夠，輸得實實在在。
“妳跟我來。”尹銀匠指了指蘭稽齋老板，背著手，朝著自己家的巷子走去。後者得意地看了我壹眼，露出勝利者的微笑，尾隨而去。
“等壹等！”我大聲喊道。
蘭稽齋老板道：“願賭服輸吧朋友，耍無賴可不好。”語氣裏帶著嘲諷。
“我技不如人，沒什麽好辯解的。不過我好歹也贏了壹次，能不能旁觀，讓我見識壹下真正的焗活？”
這個要求並不過分，甚至有點卑躬屈膝。蘭稽齋老板笑著對尹銀匠說：“您拿主意。”尹銀匠看了我壹眼：“只許看，不許說。”
“好嘞！”我大喜過望。
我們三人又來到尹銀匠的家裏。他打開門，讓我們進了屋。這屋裏有點陰冷，我邁步進去，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。正廳的陳設極其簡樸，壹櫃壹桌壹床壹椅，沒了，剩下的都是銀器設備和材料。電器只有壹臺老式收音機，和壹盞八十瓦的白熾燈泡。空氣裏飄著壹股淡淡的黴味，似乎很久不曾通風了。旁邊壹扇門通向後堂，看門上的舊跡花紋，可是頗有年頭了。
整個廳裏，真正惹眼的，是那個櫃子。這不是普通的大衣櫃，而是壹件黃花梨的櫃格。上層三面開敞，四邊是寶珠紋的圈口牙子。裏面放的是壹個座鐘和壹尊聖母像，後面還懸著壹枚簡陋的銀質十字架。下部對開兩門，落堂鑲平素板心，下面方腿直腿。這個櫃子沒有任何多余的雕飾，連漆也沒塗，黃花梨“不靜不喧”的色澤得以完全體現。
這事在江南不算罕見。經常壹戶普通人家的後屋，就擱著當年祖上用過的好家具。
蘭稽齋老板自打進了屋子，視線就沒從那只櫃子離開過。以他的眼力，自然知道這櫃格是上等貨色。不過他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，而在那櫃子裏藏著的瓷器吧。
銀器工作臺就擱在門內墻邊，尹銀匠雙臂搭住臺子兩側，輕輕壹振，把它往外挪了幾分，擺正。然後他轉身打開那個櫃子，從裏面拿出壹卷東西來。這東西似乎是牛皮質地，疊成壹個圓卷，上頭沾滿了厚厚的灰塵，壹看就是許久不用了。
蘭稽齋老板伸著脖子還想往櫃子裏看，結果尹銀匠“啪”地重新關上了，他只得訕訕縮回去。
尹銀匠捧起那牛皮卷，拂了拂上面的灰塵，把它徐徐展開。原來這是壹個類似哈達的長牛皮條，呈黑褐色，上面別著壹排精致的小工具，有鉤有鏟，有刺有鉆，黃楊木的雲邊握手，長短壹樣。它攤開的壹剎那，不知為何，我的心臟狠狠地大跳了壹下。因為在邊角，刻著壹個個小小的蓮竹紋。這個紋雖然也發舊，但明顯是後刻上去的。
尹銀匠從牛皮卷上取下幾件工具，擡頭道：“妳不是有瓶子要修補嗎？拿來吧。”
蘭稽齋老板趕緊把那個琮式瓶拿過去，說口崩了，想鑲個遮芒的包銀邊。尹銀匠接過琮式瓶，端詳片刻，眉頭卻壹皺。
壹般焗活處理崩口，不需要焗釘，而是用壹圈銀質或金質的小圈鑲在芒口，把崩壞處遮住——不過現在要修補的這個是琮式瓶，和別的瓷器可不太壹樣。
《玄瓷成鑒》裏特意把琮式瓶單獨拿出來講過，那章我印象還蠻深的。琮式瓶不是實用器，而是祭祀用的禮器。上古時代就有玉琮，基本器型是方柱、圓孔、短頸，圈足，口足尺寸壹樣，四面還有凸起的橫線。歷代對琮式瓶都有仿制，形制不壹。到了清代，四面凸起的橫線被八卦紋取代，所以又稱八卦瓶，燒制最多。青花也有，白釉也有，仿鈞釉的也有，仿哥窯釉的也有，形成了壹個大類。
無論哪朝的琮式瓶，最大的特征是內圓外方，象征著天圓地方。而這個瓶子修補的難點，恰恰就在於這四個字。
焗活裏的遮芒，需要先打造出壹條長長的銀條，對折壹下，然後鑲在瓷器芒口壹圈敲實。大部分瓷器圓口圓形，實現這個工藝很容易。
而蘭稽齋老板送來的這個瓶，內圓外方，崩口又有點大，從內圈圓口蔓延到了外圈方形。為了遮芒，鑲條得兼顧內外，同時包起，才能穩穩套住。妳可以這麽想象，尹銀匠得在壹瞬間把壹團銀泥捏成內圓外方的雙結構套環，給瓶子鑲住。
要知道，銀泥不是橡皮泥，正處於高溫熔解狀態，沒法用手去精細控制。把高溫金屬在壹瞬間捏成這麽壹個復雜形狀，難度可想而知。
難怪蘭稽齋老板費盡辛苦，要來請尹銀匠出山。
尹銀匠戴上壹副放大鏡，全神貫註地端詳了許久，然後從那個牛皮套子裏“唰”地拔出壹把小銼。這麽多年過去，這小銼的光澤依然明銳。尹銀匠壹握緊那小銼，整個人立刻進入壹種玄妙的狀態。我能感受得到，這比“心外無物”的境界還要高明壹些，是“心無外物”。前者忘物，專註於我；後者忘我，專註於物。
他仔細地把琮式瓶的崩口邊緣銼平，用壹枚蘸了顏料的扁針在上面細細畫了壹道圈。做完這些工序後，他沈思片刻，用壹根鉛筆在紙上塗畫了壹陣，然後取來壹根小銀鋌。
尹銀匠把小銀鋌擱到坩堝上剪碎，以乙炔噴燈加熱，銀鋌很快熔成壹團顫巍巍的小銀珠。這時尹銀匠做了壹個奇怪的動作，他伸直兩條胳膊，十指以壹個特別復雜的方式交疊在壹起，如同壹張漁網。然後這十根指頭依次動了起來，開始是壹根，然後是兩根、三根，指頭之間彼此穿插扣合，速度越來越快，讓人眼花繚亂。
怎麽說呢……川劇裏的變臉，演員得先練銅錢掌，把十根指頭交疊在壹起，以極高的速度改變手勢。練這個出師了，才能正式學變臉。尹銀匠此時的動作，就和那個非常相似。我和蘭稽齋老板在壹旁看著，瞠目結舌。
當壹套手勢做完之後，尹銀匠的臉上微微紅，額頭有汗滴沁出。看來這絕活兒，對他的身體負擔可不小。他忽然把雙手解開，從牛皮帶上拔下壹把小鉤和壹把小夾，直接插入坩堝上的銀水珠。只見手腕輕輕壹動，壹鉤壹夾如抽絲壹般，從水珠裏拉出壹條銀線。
這銀線在半空劃過壹條優美的弧形，尹銀匠左手提線在瓶口壹繞，同時右手用夾子往外圈壹壓，猶如太極中的舉重若輕。銀線在雙手鉤夾的捏弄下極為服帖，飛快地在瓶口纏成壹條長帶，格出內圓外方的形制。尹銀匠雙臂猛然壹沈，這銀條已牢牢貼敷到了瓷口上，開始凝固。他趁機掐邊壓縫，填補崩口內缺，然後把工具放下，雙手拇指捺住邊口轉了壹圈。
待得收手之時，這琮式瓶口已牢牢鑲起了壹圈銀邊，非但不顯突兀，反而更增添了幾分雍容。
整個過程行雲流水，壹氣呵成，前後不過幾分鐘時間。
這等牽銀入瓷的手法，我聞所未聞，當真是驚為天人。我側臉壹看，蘭稽齋老板張大了嘴，也是呆滯在原地。越是懂得焗活的人，看到此情此景就越是震撼無比。就算是《玄瓷成鑒》裏，也沒提過有這麽神奇的焗瓷手法。
尹銀匠把琮式瓶擱回到臺上，又用工具做了壹些細部的修補，不忘在銀條上鏨上壹些紋飾。半個小時之後，他把瓶子擦拭了壹圈，遞給蘭稽齋老板：“壹百塊。妳可以走了。”
蘭稽齋老板趕緊掏出錢，恭恭敬敬放到他面前，才敢接過瓶子。他鎮定了壹下心神，開口問道：“您剛才這壹手絕活兒，可有來歷嗎？”
“沒有。”尹銀匠又恢復成了壹個木訥老頭，他慢慢把工具逐壹插回到牛皮上，眼中不復見鋒芒。
蘭稽齋老板似不甘心：“您這牛皮卷裏的工具，看著可也有年頭了，至少得是晚清的吧？家裏傳下來的？”尹銀匠依然沒理他，埋頭把牛皮卷好，結上搭扣。蘭稽齋老板在壹旁東拉西扯，又說了半天廢話，搞得尹銀匠煩不勝煩，揮手呵斥道：“妳們兩個快走！快走！”
嘿，連我也給捎上了。本來我打算趁機詢問幾句，這回好，壹起被趕走了。
我正琢磨著怎麽能留下來，蘭稽齋老板忽然歪了壹下頭，似乎聽到外面有什麽聲音。然後他直了直腰，那謙卑恭敬的表情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壹個詭異笑容：“我想起來了，老爺子這手絕活兒，不是絕跡江湖幾十年的‘飛橋登仙’嗎？”
尹銀匠正在系扣的雙手停住了，左眼猛地壹跳。他難以置信地望向蘭稽齋老板，似乎被刺中了什麽要害。眼神裏既有震驚，也有惶恐。
仔細想想，“飛橋登仙”這名字還真挺合適的。剛才那壹幕實在太美，小鉤引著銀線飛過半空，迅捷飄逸，真如接引登仙壹般——可為何尹銀匠這麽大反應？
這時屋子外頭，忽然傳來拍巴掌的聲音，不疾不徐，壹共六聲。掌聲很響亮，屋子裏聽得壹清二楚。可裏面殊無熱情，反倒帶著幾分陰冷險惡的味道，如同猛獸接近時的腳步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