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八十九章 張希孟的為臣之道

　　這個大明真的不壹樣了嗎？
　　元軍尚在河北，關中……南方還有陳友定、張士誠、明玉珍未平。
　　壹場大戰，打得山窮水盡，東南財力雕敝，中原赤地千裏。
　　到處都是食不果腹，衣不蔽體的人們。
　　內憂外患，百廢待興……這又哪裏不壹樣了？
　　說到底，也不過是理順了最頂層的東西，接下來還要執行，還要落實，唯有把這些事情都做了，才能勉強說大明變了。
　　從中牟回來，賈魯叫著杜廣安，還有其他學生，閉門五天，草擬了壹份興修水利的計劃……整個思路是順著張希孟的設計來的。
　　就是在條件允許的地方，挖掘水庫池塘，建立灌溉溝渠。
　　然後將池塘水渠周圍的土地，劃分給百姓使用。
　　壹畝能得到灌溉的土地，至少比沒有灌溉的土地多收三成到六成，像中原這種江水不算豐富的地區，甚至可以翻倍。
　　更不要說在水塘裏可以養魚，淺水區域能夠生長蘆葦，還有菱角，蓮藕壹類的產出，外加上飼養鴨鵝……所以大舉修水庫，興建水利設施，是非常劃算的。
　　但卻有壹個前提，那就是需要投入，而且還不是小數目。
　　明顯精神了許多的賈魯，開口就管張希孟要人要錢。
　　“張相，話也說了，大家夥都聽到了。妳可不能耍賴。這壹次治河，怎麽也不能比元廷還差……妳要給我安排人手，二十萬最少，上不封頂。還要給錢，隨便拿出幾千萬貫寶鈔，我也不嫌少。”
　　張希孟直接給他個大白眼，妳還真能張得開嘴，不過好在張希孟也有準備了，倒不是不能答應。
　　“賈公，妳想要人，在我這裏，只有俘虜。”
　　“那更好啊！”
　　賈魯壹口答應，“俘虜好啊！他們身強體壯，又能省去工錢，物美價廉，有多少要多少！”
　　“等等！”張希孟攔住了賈魯，“那個您老還是稍微冷靜下，容我把這事情說清楚了。”
　　張希孟稍微咳嗽，然後才把底細兒告訴了賈魯……打敗了幾十萬元軍，贏得了中原決戰的勝利，大明到底有多少收獲呢？
　　不算太多，光是俘虜，就有二十萬左右。
　　黃河以南，有十六個專門關押俘虜的營區，黃河以北更是多達三十個。
　　除了俘虜之外，還有大批牲口，光是馬匹就有三萬多匹。
　　另外元軍在河北還有幾個馬場，也讓明軍給抄了，弄到的牛馬牲畜將近十萬，此外還有不少草料。
　　其他的鑼鼓帳篷，兵器鎧甲，金銀細軟，那就不用說了。
　　畢竟這壹次察罕慘敗，規模壹點不比當初的脫脫慘敗高郵小，張士誠吞下了脫脫的遺產，壹口氣成了個大胖子。
　　此刻的大明，吞下了這份戰果，也應該可以打個飽嗝了。
　　賈魯聽張希孟的介紹，立刻高興起來，花白的胡須都高高撅起，“好啊，取之於民，用之於民。中原雕敝，都是這幫人的錯，讓他們幹活，服苦役，恢復中原民生，不是正好嗎！”
　　“貌似不是那麽好。”
　　張希孟苦笑著搖頭：“賈公，妳也知道，這次大戰，咱們光是在山東，就動員了幾十萬百姓，山東剛剛歸附大明，飽經戰亂之苦。如此大舉抽調人員，更是會影響農時。因此主公的意思，要把壹半的牛馬送去山東，借著這壹次均田，讓百姓得到壹點實惠。”
　　賈魯略怔了怔，山東因為毛貴的原因，確實比中原好不少，但也僅此而已。依舊十分貧苦，生計艱難。這壹次山東父老傾力相助，不給回報，那是說不過去的。
　　朱元璋這麽決定，完全是情理之中，就連他都沒法說什麽。
　　“那，那不是還剩下壹半嗎？我，我不嫌少。”
　　張希孟更加無奈了，“這壹半也有點麻煩，需要說服壹個人。”
　　賈魯毫不在意，“張相，天底下還有什麽人說服不了？妳的這張嘴，都能把死人說活了，就算陛下也扛不住啊！這都不是什麽事。”
　　張希孟繃著臉，低聲道：“那皇後呢？”
　　賈魯頓時怔住了，“這，這怎麽還有皇後的事兒？而且咱們皇後，那是出了名的賢明，她要是知道中原雕敝，民生艱難。沒準還會主動送過來呢！又有什麽麻煩？”
　　“您老有所不知啊！”張希孟道：“為了這壹次大戰，皇後在應天籌措不少軍需物資。尤其是錢款壹項，還沒正式開戰，就借了八百萬貫寶鈔，到了現在，我估計至少在壹千二百萬貫以上。她雖然沒說，但我也清楚，皇後娘娘指著這些繳獲，還利息呢！”
　　“還利息？”賈魯瞪大了眼睛。
　　“沒錯，本金是還不上了，但是利錢總要給吧？不然的話，朝廷的信用就破產了。咱們苦心維持的寶鈔，可就要步大元寶鈔的後塵了。”
　　賈魯壹聽這話，頓時冒出了四個字：開河變鈔！
　　沒錯，大元朝就是因為這四個字，弄得天下大亂，國破家亡。
　　結果到了大明這裏，要治理黃河，恢復中原民生，依舊是寶鈔的問題。
　　還說不壹樣，這不是壹模壹樣嗎？
　　“張相，妳，妳有什麽良策沒有？”
　　張希孟輕嘆了口氣，“良策也談不上，就是多印寶鈔唄！”
　　“不行！”賈魯幾乎下意識吼了出來，妳還真想重蹈覆轍啊！
　　張希孟微微壹笑，“賈公，事情不像妳想的那樣。寶鈔這個東西，固然不能濫發，但是多發卻未必是壞事。咱們現在壹口氣吞下了山東，河南，疆域增加了這麽多，商貿往來，恢復民生，處處用錢，適當多發壹些，只要控制住節奏，是沒有問題的。”
　　“不過有個前提。”
　　“什麽前提？”賈魯依舊猶疑。
　　“前提就是要等著壹季莊稼種下去，最好看到了收成。到時候依舊收獲，發行寶鈔，錢和糧對應起來，問題就不大了。”
　　聽完張希孟的解釋，賈魯氣得差點倒仰……妳這話說的，就跟說了話似的。
　　我們是要恢復中原民生，治水種田，急需要壹筆錢……然後妳跟我說，只要種田收獲，有了糧食，就能多發錢了。
　　妳，妳這不是廢話嗎！
　　要放在幾年前，賈魯都想抽張希孟幾個巴掌……無奈這小子官位越來越高，名聲越來越多，當世賢相，夫子在世，他還真抽不動了。
　　“張相，按照妳這麽說，當下就是個死局了？”賈魯無奈問道。
　　張希孟搖了搖頭，“或許更糟壹些，實不相瞞，現在俘虜每天能得到的糧食，只有二兩了。”
　　“二兩？”
　　賈魯真的驚了，“這，這別說壹個大活人了，就算是壹只貓，壹只鳥也不夠啊！”
　　張希孟點頭，“沒錯，確實如此。”
　　賈魯更加無語了，不過想想也是，都是幾十萬人馬，大元朝幾乎輸光了本錢，大明這邊消耗又豈能小了？
　　長平之戰，趙國損失幾十萬人，壹蹶不振，秦國不也消停了好些年，默默恢復元氣。
　　差不多規模的戰鬥，大明的家底兒還真不如彼時的大秦厚實。東南積累的糧食幾乎都押上了，馬皇後甚至親自登門，四處籌錢。
　　風光大勝的背後，是壹個傷痕累累，負擔沈重的大明。
　　“張相，這麽點糧食，俘虜壹旦活不下去，我，我怕會出亂子啊？”
　　“所以胡惟庸建議，能不能效仿秦國，坑殺這幾十萬俘虜！”
　　“什麽？”賈魯大驚失色，“張相，這，這怎麽行？那可是幾十萬的生命，更何況中原大地，恢復民生，離不開勞力……這個胡惟庸的心也太狠毒了！”
　　張希孟無奈道：“賈公，我也不想這麽幹，所以我撰寫均田法令，主張治河。就是想留住這些人，找出壹個快速恢復中原民力的辦法。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，如果事情遲遲解決不了，再拖延下去，出現了俘虜作亂。到時候就算主公不想聽胡惟庸的，那也不行了。”
　　賈魯皺著眉頭，悲憤道：“那，那可是幾十萬人，人命關天啊！”
　　張希孟點頭，“沒錯，確實是人命關天，但又有什麽辦法？倘若主公真的下旨這麽幹了，我也只能想辦法周全。”
　　賈魯頗為驚訝，“張相，妳不會勸阻陛下？”
　　“能說的都說了，我是陛下的臣子，為邀直名，忤逆君父，這種無君無父的事情，我是不會做的。”
　　賈魯目瞪口呆，妳竟是這樣的張希孟？
　　妳可是有當世聖賢之稱啊？
　　義之所在，當仁不讓。
　　這都是假的不成？
　　張希孟呵呵壹笑，“賈公，如果剖心見膽，我就是主公手下的臣子，主管門下省，是全天下的吏頭。我們這些吏員就是負責無條件執行主公的命令，不管是什麽命令，哪怕是矛盾的，我們都要保證順利落實下去。所以從本質上講，我們是不講究道德的！”
　　道德真空，帶英正統了屬於是。
　　“妳！妳怎麽能這麽說？”
　　賈魯氣壞了，激動地敲著桌子，“張希孟，妳，妳可是雲莊先生的晚輩，當年他老人家為了救濟災民，白天和官吏豪紳鬥，晚上還要去祈雨救人，壹顆心都撲在了百姓身上，以至於活活累死了！”
　　“沒錯啊，所以他累死了。”張希孟笑道：“賈公，我說的是最糟糕的情況，我當然會盡力想辦法避免……而且我也有了主意。”
　　“什麽主意？”賈魯皺著眉頭，“張相，妳可不要耍花招啊！”
　　“您老還真說對了，就是耍花招。”
　　賈魯皺起眉頭，越發狐疑。
　　張希孟卻是翹著二郎腿，竟然不說話了，只是喝茶。
　　就在賈魯幾乎等不了的時候，突然有人跑著沖進來，帶來了壹陣風。
　　“大哥，我來了！”
　　沖進來的正是朱英，這小子風塵仆仆，臉上嘴角，還有皸裂，眼珠子也紅紅的，看到了張希孟，興奮之情，撲面而來。
　　哪知道張希孟半點寒暄的意思沒有，直接問道：“準備了多少錢？”
　　朱英怔了下，隨即哼道：“五百五十萬貫！大哥，妳怎麽就知道錢？都不問問我多辛苦！”
　　張希孟冷哼道：“妳有多辛苦，妳不還活著嗎？我要是沒有這筆錢，就要眼睜睜看著幾十萬條人命沒了！妳懂個屁！”
　　張希孟突然暴怒，眼角眉梢，冒出了殺氣……朱英嚇到了，嘟囔道：“大哥，妳，妳別這麽兇好不好！”
　　張希孟直接起身，沒好氣道：“行了，妳等著吧。我這就去見主公。”
　　說完張希孟轉身就走，直接出去了。
　　賈魯看著張希孟的背影，突然露出了感嘆的笑容，他沖著朱英道：“別害怕，妳大哥不是沖著妳，他是生胡惟庸的氣！”
　　“胡惟庸？他敢給我大哥氣受？我，我煮了他！”
　　賈魯攔住了朱英，感嘆道：“妳大哥和雲莊先生其實是壹般不二的人，而且他比雲莊先生更有韜略。有他在，是天下蒼生之福啊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