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 夕露沾我衣（三）

　　福義勝的外堂與內堂間，由壹道狹長的步廊相隔。
　　方白鹿的腳剛踏上步廊的仿實木地面，就聽到極遠處正有陣陣嘈雜與喧鬧傳來——像是墻壁外的街道舉辦著廟會。
　　壹步、兩步、三步——
　　越往內堂走，方白鹿耳邊的嘈雜噪聲越發鼓噪刺耳。
　　逐漸有清晰的字句從噪音中浮出，似是萬人同聲誦念：
　　“……關聖名羽，泛亞將臣。熟讀左傳，幼承庭訓；少年英偉，凜若天人……”
　　方白鹿聽得出來，這是福義勝用來祭拜關聖帝君的祭文。
　　“是福義勝的人拜祈了‘關聖帝君像’，讓它行使鎮宅的職能……”
　　方白鹿把兩根食指塞進耳孔裏，但這絲毫沒有影響祭文的內容直接穿進他的腦海：
　　“……仁風俠骨，扶危濟困；鏟鋤豪強，奔行全球。誓興泛亞，矢誌堅貞；忠義神勇，屢建功勛……”
　　之前他來時，也曾聽到幫眾誦念祭祀關聖的禱文，但從未像今天這般尖利刺耳。
　　粘稠溫熱的觸感流到方白鹿的嘴邊，他伸出舌頭舔了舔，感受到微腥的鹹味：他流鼻血了。
　　方白鹿只覺得自己的眼球愈發疼痛，壹股嘔吐的欲望湧了上來：這是顱壓升高的表現。要是再貿然往前走，怕是腦子會像砸碎的西瓜壹樣爆開。
　　他看了看腳下——自己才走了不到三分之壹。
　　“不行……沒行過福義勝‘香堂大禮’的人，根本沒辦法強闖……難怪連練氣士都進不來。”
　　香堂大禮是幫會的入會儀式。只有通過它成為福義勝的正式成員，才能免受關聖帝君像的影響。
　　方白鹿經營五金店好幾年，經手過無數的貨物，堪稱見多識廣。
　　但他到現在都沒有搞懂福義勝的這尊“關聖帝君像”到底有著怎樣的原理。
　　遺物就是這樣，難以用新世紀的技術理解。
　　他靜了靜心神，用之前角頭教他的通行詞：
　　“方白鹿前來拜山！”
　　無數人聲的山呼海嘯中，傳來壹句回答：
　　“報上山、堂、香、水，四大名來。”
　　“山是華夏山，堂是誌士堂，香是五嶽香，水是四海水。”
　　……
　　聽了方白鹿的回答，那無窮無盡的吟誦聲驟然消失。
　　由極吵鬧轉為的極靜讓方白鹿更加難受，險些再次嘔吐出來。
　　“他媽的，等等得讓角頭給我加錢……”
　　方白鹿把鼻血仔細擦拭幹凈，走到內堂厚重巨大的木門前。
　　他沒有試圖用手去開那兩人來高的斑駁木門，而是視若無物地徑直走過去——
　　撲！
　　像是穿過了壹層肥皂泡似的，方白鹿已經進到內堂裏了。
　　這並不是真正的實木大門，而是方白鹿賣給福義勝的全息投影——實木的價格太過昂貴，連福義勝都承擔不起。
　　福義勝的內堂裏煙氣繚繞不散，十幾個幫眾跪在正中。
　　他們手秉著永燃不滅的電子香燭，口中誦念著關聖帝君的祭文：
　　“……關聖帝君，大義參天，至聖至尊。聖之正氣，同天地之不朽；聖之忠義，同日月之照臨。驅魔障而正人心，聖之教化彪炳史冊；扶名教而植人倫，聖之勛德歷久彌新。茲當良辰，謹以致祭，尚饗……”
　　香燭冒出的煙氣匯到壹起，圈成壹個環形，簇擁著房間中央的關聖帝君像。
　　關聖帝君像，方白鹿也賣過不少。
　　無論是東歐人、北美人還是東南亞的原住民……只要聚集成群，便會集資購置上壹尊關公像以“護佑氣運”。
　　關公像壹般都內置了各類刀術軟件，以及頂尖刀具，戰鬥力不遜色於壹般的刀客。雖然價格昂貴，但鎮宅、驅邪都是壹把好手。
　　但福義勝內的關聖帝君像不同：它是壹件由泛亞跨海而來的遺物。
　　它是壹尊捏制陰幹後的泥塑，約有兩人來高。手握偃月大刀，端身撫須而坐，顏色鮮艷塗料沿著凹凸處描線，勾勒出關聖帝君攝人心魄的眉眼。
　　有些顏料早已斑駁褪色，有些部位也破損得不成樣子，但——
　　那雙眼睛在眼眶裏轉動打量著四周，鼻孔不斷抽動，將煙氣吸入其中。
　　明明是貨真價實的泥土塑成，卻不知為何可以做出這種真人般的形變來。
　　“白鹿！”
　　關聖帝君像下，傳來壹聲含混的叫聲：
　　那是壹顆漂浮在培養皿中的人頭。
　　他稀疏的頭發漂散在淡綠色的營養液中，絡腮胡須從鬢角蔓延向下，蓋住下半張臉。壹根根管線連接著培養皿與他的脖頸斷裂處，為他循環血液、排出廢物、輸送營養並給大腦供氧。
　　滿臉的傷疤與發亮的眼睛就算有鋼化玻璃相隔，也清楚地映入方白鹿的眼簾。
　　這是福義勝的角頭。自從幾年前的壹次街頭惡鬥後，他便只能以這種形式存活——這套吊命的維生系統，便是方氏五金店的前任店主賣給他的。
　　“妳來了！好、好、好……福義勝有救了！”
　　模糊的聲音從培養皿頂端的喇叭中傳出。
　　“角頭……壹個牙人能幫上多少忙？！就算是泛亞人又能怎麽樣？”
　　壹個遍體多毛的幫眾大聲喝到。他的漢語裏滿是卷舌音，方白鹿聽得出他多半是從俄羅斯來的新馬來西亞，只是做了整容手術。
　　非母語的漢語使用者更喜歡咬文嚼字，以顯示自己掌握之純熟：牙人、牙子、牙儈、牙郎，這些都是對於“中間人”的古稱。
　　“妳們懂什麽，都給我閉嘴！繼續祭拜去！”角頭怒聲呵斥，揚聲器都震出了雜音，“白鹿，我們到壹邊談壹下。”
　　方白鹿走上前，小心翼翼地把培養皿抱在懷裏。他避開還在祭拜的幫眾們走到角落：
　　“角頭，怎麽回事？外堂裏還有研究會的練氣士在。要不是外門道士在，我都進不來這裏。”
　　方白鹿雖然猜到了原委，但可不會和盤托出。
　　“外門道士也來了？原來那個練氣士是研究會的……”漂浮在培養皿裏的角頭頓了頓，繼續說道：“我找妳來，是實在沒有辦法了……”
　　他努了努嘴：“看見那邊的屍體了嗎？去看看吧。”
　　內堂的角落裏鋪了壹塊帆布，起伏凹凸讓人看得出下面蓋著壹具屍體。
　　進來內堂時，方白鹿便看到了，但他等著角頭主動提起。
　　方白鹿蹲下身，將培養皿放在壹旁。他掀開白布——
　　壹具蒼老的身軀出現在他眼前，皺巴巴的皮膚上凸顯著幾點彈孔，旁邊是幹涸的暗紅色血塊。
　　“我的小兄弟發現的。妳知道，壹般在街上找到屍體，都要統壹拿到我們這把義體和植入物拆卸出來……”
　　方白鹿接手過不少福義勝送來的二手義體，但來源他從不過問。
　　“雖然看起來至少六十歲了，但這具屍體完全沒有經過任何改造。”
　　“赤腳郎中判斷他至少死了數個小時，但是連壹塊屍斑都沒有。”
　　“還有這些彈孔……我搞不懂誰會用手槍對付壹個完全沒改造過的老頭。”
　　“這是安本諾拉為了混淆視聽留下的槍傷……”
　　從屍體的出血情況來說，安本諾拉是在這活死人心臟停跳前便朝他開了槍。
　　在新馬來西亞，腦死亡便是法理上的死亡了。
　　幾顆氣泡從角頭的嘴裏滑出：
　　“屍體運到這沒多久，練氣士就找上門了……事有蹊蹺，這具屍體不對勁。我覺得，研究會的人就是為這具屍體而來。”
　　方白鹿把帆布蓋了回去，轉過身面對著培養皿：
　　“角頭，為什麽不直接把屍體交出去？”
　　在方白鹿的預想中，活死人的屍體被發現應該會有進壹步混淆視聽的效果。
　　包括安本諾拉打出的彈孔，都是為了將研究會往錯誤的方向引導：
　　即是——“還有其他勢力也插手了對於仙人肉身的爭奪，並得知了活死人的重要性”。
　　只是沒想到這禍事直接跑到熟人身上來了。
　　“那個研究會的練氣士……壹進福義勝就動了手，連問話都沒有……只有留在內堂裏的兄弟們用關聖帝君像保了壹條命……白鹿，現在福義勝只剩下堂裏這些人了。”
　　角頭低垂著眼，似是黯然之極。
　　“什麽？！可是外堂裏壹點戰鬥的痕跡也沒有，也看不見屍體……”
　　方白鹿壹時有點驚愕。
　　角頭繼續說道：
　　“我叫妳來，就是想讓妳以中間人的身份，替我們交出這具屍體。幫我們福義勝保住最後這壹點香火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