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相見歡

　　四個月前的壹個夜晚，剛過中秋。
　　胡六跟著服務生走進門，對著門的是壹個半開的陽臺，有壹個美女站在陽臺上，右手邊是寬大的屏幕，左手邊是壹排擺成U字形的沙發，沙發正前方是兩個碩大的玻璃茶幾，上面擺滿了果盤和酒杯，壹群男女正在激戰。
《萬物生》的背景音樂裏夾雜著男女的歡笑聲，正放的是前奏，歌手還在等待。
　　見胡六進來，裏面沙發上壹個男人站了起來，兩個人走近，彼此張開懷抱，熱情洋溢地擁抱。此人正是《紅城商報》發行總公司的副總經理鄧勉之，當年和胡六交手，讓其敗走海城，現在沒想到風水輪流轉，胡六又殺回來了。江湖再見，兩人強龍和地頭蛇的身份終於調換，是廝殺還是合作，壹切充滿了未知，但壹山不容二虎，這是江湖規矩。
　　有道是，越是濃情蜜意，越是暗藏殺機，不知這回的劇目會不會意外。
　　鄧勉之還沒來得及跟人介紹胡六，壹聲脆生生的女聲如小歌星出場般地喊了壹聲：“大家晚上好！”
　　“哄！”的壹陣笑聲響起，然後是幾對男女的尖叫聲和起哄的掌聲。
　　胡六側過身來，原來站在陽臺上的女子已經走了進來，邊走邊跟大家揮手致意，壹副小明星的範兒。前奏已完，女子放聲開唱，歌聲起，所有的人頓時就安靜了下來，連公主也安靜地靠在酒櫃上，生怕驚擾了那聲音。
　　女子唱的是梵文版，有漢文字幕，但大多數人卻閉上了眼，細細地體味那聲音裏的寧靜和蒼涼。那聲音宛如天籟，似山澗溪水飛落而下，脆生生的，每壹個音符都敲打在心坎兒上，讓人大氣都不敢喘，生怕心臟跳動的節奏亂了，錯過了每個美好。
　　胡六也被那歌聲吸引了，他剛才沒有看清女子的臉。此時，女子背對著他，他看到壹個修長的側影，壹襲黑色亞麻長衫，松垮垮地套在女子的身上，擋住了臀線的性感，卻增加了朦朧的美感。穿壹條修身黑色長褲，腿就顯得格外修長，甚是動人。
　　鄧勉之拉胡六在沙發對面的軟凳上坐下，背對著屏幕。鄧勉之端壹杯酒給胡六，然後兩人輕輕壹碰，喝幹。放下杯子，鄧勉之還想繼續，胡六搖手，指指那女子，表示先聽歌。鄧勉之壹笑，不再勉強。然後兩人轉過身來，做小粉絲狀。
　　歌聲停，女子轉過來，喊壹聲：“掌聲在哪裏？”
　　熱烈的掌聲起，然後是誇張的尖叫聲。
　　女子喊：“要不要再來壹個？”
　　“要！”大家亂吼，笑聲大作。
　　“要也沒有！”女子笑，聲如銀鈴，人更顯得青春而陽光。
　　大家哄笑。
　　胡六這時跟女子相隔不到兩米，細看那女子，烏黑的頭發高高挽起，用壹根漆黑的簪子串了起來，簪尾如蝴蝶。柳葉眉，大眼，眼窩很深，眼角斜飛，有笑意盈然。鼻子又高又翹，像乳白的玉雕，嘴角翹起，掛滿了笑容，顯得俏皮又風情。胸前黑衣上繡壹粉紅色蓮花，嬌艷欲滴，花底壹根翠綠的根莖斜落而下，將女子驕傲的胸部分開。白嫩的右手手臂上戴著壹個銀質手鐲，手鐲寬有三指，上有看不清的圖案。
　　胡六心裏壹跳，有似曾相識的感覺。他忽然覺得這女子好似蘇舒。但壹細看，這女子又和蘇舒完全不同，兩個人的面相都不似漢人，但蘇舒看起來頗有歐美範兒，且更時尚，而這女子幹凈得像山村的清晨。蘇舒就算笑著，也讓人感覺冷艷，而這女子卻讓人親近。
　　那女子見胡六楞著看她，就笑：“臉上有花啦？”
　　胡六哈哈大笑，掩飾自己的尷尬。
　　鄧勉之站起來，胡六也跟著站了起來，聽鄧勉之介紹：“麥朵，美女翻譯，羌族美少女。”
　　鄧勉之又給麥朵介紹：“這就是我說的胡六，我同行，自稱知識分子！”
　　“幸會，幸會！”胡六笑。
　　“妳老可來了，我們都等妳大半夜了。”麥朵也笑。
　　鄧勉之把耳朵放在胡六耳邊說：“這美女可是沖妳老來的喲！”
　　“忽悠我？”
　　“真的。”鄧勉之大笑，有曖昧在臉上湧動，看著麥朵壹臉的疑問，就又忍住沒繼續說下去。這是他給胡六接風準備的禮物，作為性情中的兄弟，他覺得這個禮物準備得很好。
　　這時，另壹曲起，依舊是薩頂頂的歌，麥朵去消了音。鄧勉之笑著看了壹眼麥朵，然後擁著胡六給大家介紹：“我哥們兒，胡六，陜西爺們兒，業內牛人，還是暢銷書作家，專寫色情小說。”
　　“不敢當，不敢當！”胡六謙卑地笑，笑裏有江湖的世故。
　　大家壹起站了起來，哄笑。有個男人說：“我就專喜色情小說。”
　　大家又是壹陣大笑，說：“我們也喜歡。”
　　鄧勉之依次介紹：“牛總，玩影視的，妳們兩個偽知識分子以後可以多交流；楊七七，電臺美女主播，偽文青；張總，奸商，但絕對是好哥們兒，也是我們的書記，以後手頭緊的時候可以多約張老板切磋下牌技；楊點兒，牛老板旗下的美女。”
　　胡六壹壹跟著握手，做熱情狀，欣喜狀，相見恨晚狀。然後依次打量，牛總身材中等，戴壹副黑框眼鏡，臉上有三五個明顯的疤痕，宛如人民幣的硬幣。楊七七身材高挑，頭發燙了小卷，膚色白皙，壹副標準的時尚美女主播模樣。張總禿頭，身材消瘦，笑容很淺，看來智力消耗太大，由內到外都留下了鬥爭的痕跡。楊點兒有點江南女子的感覺，身材嬌小，容貌秀麗。胡六壹看大家這個樣子，心裏就想，這個架勢想必這裏面還藏有故事的。以這個序列算下來，按說那麥朵應該是鄧勉之的菜了，為什麽會說是沖他來的呢？他望了壹眼麥朵，她已經坐回了座位上，正在往杯裏倒酒，想必是等胡六完成了前面的客套以後，來跟他做進壹步的認識。
　　老友相見，新朋結交，免不得先幹了三五杯。三五杯後，鄧勉之去點了首《朋友》，要獻給他的兄弟胡六，其他兩對男女交叉進攻，胡六作為被獻歌者，不好意思參與進去，就只有等著欣賞鄧勉之的歌聲了。麥朵恰好趕了過來，先跟胡六喝了杯酒，然後兩個人開始閑聊。胡六壹邊跟麥朵閑話，壹邊不時雙手打著拍子，表示在欣賞鄧勉之的友情之歌。
　　“《左道三》什麽時候出？”麥朵見歌聲停了下來，胡六的視線又回到她臉上就問。
　　“明年夏天了。”胡六笑，又問：“看過壹二？”
　　“以前在網上看的，有次在鄧總車上看到《左道壹》，看了就喜歡古六那個角色，自己就去買了二。”
　　“古六那個壞蛋妳喜歡？”胡六故意笑，其實這是他幾本小說裏最成功的人物，亦正亦邪，能文能武，重情重義，偏又是壹個悲情人物，所以深得姑娘們喜愛。
　　“我覺得他不算太壞啊，其實還挺悲情的，只是人在紅塵，身不由己！”
　　“人在紅塵，身不由己？”胡六心裏壹動，想，自己現在不也身在紅城了嗎？此行會不會壹語成讖？
　　兩個人也搖了會兒色盅，也喝了不少酒，胡六就笑：“其實剛進來，覺得妳特像我壹個朋友，所以就多看了幾眼！”
　　“是前女友還是初戀？”麥朵吃吃地笑。
　　“前女友！”胡六笑。
　　“這方式也忒老土了吧？虧妳還是作家！”
　　胡六苦笑，蘇舒的事他又怎能輕易與人言？當然，細看麥朵也確實不像蘇舒。兩人都是超級美女，卻各有風情。
　　“按照這模式下去，是不是就假借懷舊，然後就常常約會，談人生到談人身，最後就談到床上了？”麥朵咯咯地笑。
　　“看來麥朵姑娘經驗豐富啊！”胡六嘿嘿地笑。
　　“麥朵姑娘可跟妳那些姑娘們不同。”
　　“怎麽個不同法？”
　　“妳以後就知道了。”
　　以後？胡六想，有以後嗎？明日會順利嗎？但願順利吧，也應該會順利。順利了就會有她所說的那個以後了，如果不順利，以後的以後都僅僅只能是個以後了。
　　“想什麽？”麥朵問。
　　胡六忽然想起了壹個事情，就說：“馬上妳就知道了。”然後叫來公主，讓點壹首張學友的《吻別》。
　　不多時，《吻別》的前奏響起，胡六拿起麥克風說：“現將胡六同誌紅城處男唱獻給在座的好友們，並請大家關註MV中的女主角。”
　　大家都笑，什麽世道啊？連寫色情小說的都自稱處男了。
　　牛總就笑：“莫非MV女郎是胡總情人？”
　　鄧勉之有些納悶，說：“沒聽這家夥說過啊。”
　　正說間，胡六已經開聲高唱了。
　　大家假裝喝彩，壹陣掌聲後，鄧勉之看著MV女郎，忽然恍然大悟，大叫壹聲：“我靠！麥朵？”
　　這時正是間隙處，鄧勉之這話聲音又大，大家都聽到了，猛的就是壹陣爆笑。旁邊的楊七七意味深長地說：“嗯，妳的想法我們都知道，只是不能光說不做啊。”
　　麥朵早在胡六說叫大家註意的時候就知道胡六的意思了，心裏壹陣竊喜，偏偏故作矜持。這時聽鄧勉之說“我靠！麥朵”，她自然明白鄧勉之絕對沒有想吃豆腐的意思，但聽了楊七七那話以後，就假裝抗議說：“鄧總，公然耍流氓是吧？”
　　鄧勉之哈哈大笑，說：“不是那意思啊，妳們看這MV女郎像誰？”
　　大家壹看，果然那神情氣質、五官都像極了麥朵，才明白胡六為什麽說叫大家註意了。
　　胡六壹曲唱完，大家依舊客氣地鼓掌。
　　信天遊的曲調接著響了起來，老牛拿起了麥克風說：“胡總是陜西人，我也在延安生活過壹段時間，就以壹首信天遊獻給胡六兄弟，希望紅城白花花的大腿，水靈靈的那個能留得住妳。”
　　大家哈哈壹陣大笑，說老牛真他媽的流氓啊。老牛扯起嗓子吼了起來：
　　大雁雁回來又開了春，
　　妹妹我心裏想起個人。
　　山坡坡草草黃又綠，
　　又壹年妹妹我在等妳。
　　……
　　圪梁梁光光任妳走，
　　壹夜裏三次妳吃不夠。
　　村東的河水嘩嘩地響，
　　妹妹我快活得直喊娘。
　　……
　　妹妹的心裏如刀紮。
　　黃河水它流走回不去，
　　幾回回哭得我快斷了氣。
　　大雁雁南飛秋聲聲淒，
　　荒了責任田妳富了自留地。
　　白花花的大腿水靈靈的逼，
　　這麽好的地方留就不住妳。
　　這首歌是有名的情色小調，結尾兩句“白花花的大腿水靈靈的逼，這麽好的地方留就不住妳”更是讓全場爆笑，連麥朵也憋不住笑了起來。
　　壹曲完了，大家又是壹陣客套的掌聲。鄧勉之見老牛放下話筒，就端了杯酒過來招呼胡六：“老六，走，我們出去聊聊！”
　　“出去？”
　　“陽臺上去聊聊！”
　　胡六跟麥朵打個招呼，隨鄧勉之端著酒杯就出去了。
　　這個夜總會是在城邊臨山而建的壹座酒店內，胡六他們的這間房外的陽臺正對著半邊山，視角的另半邊看過去是黑幽幽的郊區，有稀疏的燈光。
　　兩個人這壹聊，又聊出了壹番風雲。
　　這次和上次的海城相會又不壹樣，兩個人在海城相見，各懷豪情，面對壹個陌生的市場，但都信心滿懷，最後雖有意外，但也都分別達到了自己的預期目標。而這次，這兩個業內豪傑，說起胡六的下壹步，兩個人都表現得很不樂觀。因為這次，兩個人面對的不再是市場。對於業內兩個牛人而言，他們擔心的永遠不會是市場，市場越艱難，反而越顯英雄本色，他們擔心的是人，由人構成的職場江湖。縱然兩個人都是人精，但他們都明白胡六將要面對的這群人已經不足以用人精來形容了，他們有個更準確的稱呼：狐貍，老狐貍！職場裏廝殺多年壹直遊刃有余的老狐貍！能被叫做職場老狐貍的人，又豈是善茬兒？
　　胡六知道自己這次註定要跟他們火拼，中間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，他覺得從踏上紅城的這壹刻起，幾股勢力就已經開始交鋒，縱然人還沒有見到，但局，都已經開始布了。
　　這就是江湖，這就是紅城。
　　壹入江湖歲月催。
　　人在紅塵，身不由己。
　　風起了，秋葉落。
　　擡眼處，蒼茫夜空，悠遠而神秘，像壹個莫測的導演，又似壹個冷眼旁觀的觀眾。我們不幸身在臺上，強顏歡笑，竭盡心智，筋疲力盡。我們稱這個時代，是拼搏的時代，但我們知道這是個欲壑難填，追名逐利的年代，我們生在局中，無可奈何。
　　胡六想，這是壹個收獲的季節，也是壹個蕭瑟的季節，適合遊子歸鄉，適合情人播種，但不適合遠征，可我已經在路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