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壹千零二十九章 我也沒想過

　　寧王府。
　　門口的守衛看著面前這幾個人，對他們的說話都有些不敢相信，因為這些人，竟自稱大楚使臣。
　　這些人進城的時候，自然會在城門守處留下登記的信息，如果真的是有人以朝廷使臣身份進入豫州，早就已經報到寧王府裏了。
　　所以只能說明，這些人要麽是假的，要麽就是以其他身份進來的。
　　若是後者，進來了才敢把身份亮出來，那麽就只能說明他們這壹路走的小心翼翼。
　　這種事，門口的守衛也不敢耽擱，連忙進寧王府裏稟告。
　　大概兩刻之後，洪嗣瑞等人已經坐在寧王府的客廳裏。
　　只是寧王李叱並沒有見他們，和他們在說話的人，是如今的豫州節度使燕青之燕先生。
　　只聊了兩刻左右，洪嗣瑞等人就起身告辭，燕青之請他們留下吃飯，也被婉拒。
　　洪嗣瑞說，實在抱歉，確實還沒有做好與妳們推杯換盞的準備。
　　燕先生說，沒有關系，敬酒是主人家裏的本分事，客人不喝，主人家也不能罰酒。
　　燕先生邀請他們住到官驛，這壹點他們倒是沒有拒絕，已經亮明了身份，所以住在什麽地方都好，也無需在為退路做打算。
　　住進官驛之中，寧軍自然會保護，反而會更踏實壹些。
　　又兩個時辰之後，商行後院。
　　楊宥單膝跪倒在武親王面前：“王爺，寧王沒有見洪大人，所以只在寧王府裏停留了兩刻便告辭出來了。”
　　武親王點了點頭，他能猜到，寧王不會急著見朝廷派來的使臣。
　　而且即便不見，寧王那般聰明，也該猜到朝廷這個時候派遣使者過來，目的是什麽。
　　既然猜得到，何必去扯皮。
　　“妳們見了誰？”
　　武親王問。
　　“豫州節度使，姓燕。”
　　武親王又問：“妳觀此人如何？”
　　楊宥沈思片刻後回答：“學識氣度，令人折服。”
　　武親王笑了笑：“妳可知道，為什麽眼中所見的寧軍之人，皆有壹種氣度？”
　　楊宥這次思考的時間更久，然後回答：“因為自信。”
　　武親王嗯了壹聲：“妳能看到這壹層，已經比許許多多的朝廷重臣要看的更透徹，他們到現在還覺得，寧王李叱這邊的人，只是壹群上不得臺面的泥腿子，是壹群卑賤醜陋的下等人。”
　　楊宥道：“進寧王府之後，所見之人，身上都有壹種本該讓人厭惡，卻就是厭惡不起來的氣度。”
　　武親王道：“妳說的本該厭惡，卻厭惡不起來，是因為妳們平日裏都是低頭看人，如今與人家平視了，妳們就覺得不舒服，也許再過不了多久，妳們就不能與人平視，而是要擡頭看人了。”
　　楊宥壹時之間不知道怎麽回這句話，來的時候，在他的腦海裏所幻想出來的寧王，是壹個小人得誌的樣子，幻想出來的寧王之臣，是壹群小人得誌的樣子。
　　“可怕嗎？”
　　武親王問。
　　楊宥點了點頭：“可怕，他們……竟是能以平常心看待我們。”
　　武親王道：“妳確實看的透徹，我壹直都在說，李兄虎不足為懼，楊玄機也不過如此，就是因為他們都有壹種得意感，可是寧王李叱這邊的人，看我們，看他們，看任何人，都是平常心。”
　　他緩緩吐出壹口氣：“如果有機會的話，倒是真想和那寧王李叱面對面坐下來聊聊，我想看看是壹個什麽樣的人，能影響了這麽多人……我觀天下，眾生之相，壹半魑魅，壹半牛馬，斬魑魅，救牛馬，眾生平等，這是他們的信念，寧王李叱給他們的信念。”
　　楊宥卻擔心：“王爺還是應盡快離開豫州城，萬壹出了什麽差錯……”
　　武親王嗯了壹聲：“我知道，妳回去吧，只管好好保護洪大人……如今這朝廷裏，洪大人是為數不多的純臣。”
　　官驛。
　　有人給洪嗣瑞送來壹份請柬，洪嗣瑞沒有看，大概就猜到了會是寧王手下某個重臣的邀請。
　　寧王不會隨隨便便見他，但壹定會安排重臣與他會面，總是要給彼此試探的機會。
　　可是他不想去，他得有朝廷的態度。
　　隨手將請柬扔在了桌子上就沒有再看，坐在那沈思了許久，考慮著，身為大楚使臣，將來見到寧王之後，該怎麽樣去維護武親王對他交代的那四個字……朝廷體面。
　　良久之後，他瞥了壹眼那請柬，隨手拿起來拆開，只看了兩眼便臉色變了，連忙吩咐手下人備車。
　　不久之後，松鶴樓。
　　從馬車上下來的洪嗣瑞壹眼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等他的那位老者，他立刻加快腳步，離著還遠就已經俯身：“請先生恕罪，學生來遲了。”
　　高院長看著面前這個已經兩鬢斑白的學生，壹時之間也有些恍惚。
　　“妳……竟是也已這麽老了。”
　　洪嗣瑞到了高院長面前，鄭重的俯身行禮：“先生，壹別多年，先生可還好？”
　　高院長扶了他壹把：“好著呢，咱們進去說話吧。”
　　不多時，包房中，洪嗣瑞讓手下人退出去，屋子裏只剩下兩個人之後，他撩袍跪倒：“拜見先生。”
　　人前不跪，是因為他是朝廷重臣，高院長是他恩師，可高院長是叛軍那邊的人，跪了，折辱朝廷體面。
　　此時沒有外人，跪了，是尊師重道。
　　高院長等他拜過了之後伸手把他扶起來：“坐下來說話吧，家裏人可都好？葶秀可好？”
　　他問的，是洪嗣瑞的妻子，兩個人的姻緣，還要多謝高院長牽線搭橋。
　　所以對於洪嗣瑞來說，高院長不僅僅是恩師，還是他的媒人。
　　如此說來的話，高希寧應該是遺傳了什麽才對，但是沒有完全遺傳，因為她還沒有成功過。
　　“都好，都好。”
　　洪嗣瑞眼睛有些濕：“先生看起來精神很好，身體也硬朗。”
　　高院長道：“日子過的舒心，身子就好。”
　　他看了壹眼洪嗣瑞，比他小二十幾歲，卻已經佝僂了身子。
　　“我沒有想到會是妳來。”
　　高院長嘆道：“我離開大興城之前，妳就已經辭官回家去了，出大興城的時候妳沒來送我，我想著，妳大概也已經走遠了吧。”
　　洪嗣瑞歉然道：“學生那時候確實已經辭官還鄉，不知道先生離開大興城，那時閹黨當道，朝廷裏烏煙瘴氣，學生這官，沒法做。”
　　高院長問：“何時起復的？”
　　洪嗣瑞沈默片刻，如實回答：“來之前。”
　　高院長聽到這三個字，臉色有些不好看，心裏也變得壓抑起來。
　　來之前……皇帝是又選了壹個忠臣，壹個純臣，跑到敵人的地盤上送死了嗎？
　　該重用的時候想不起來這個人，需要有人赴死的時候就想起來那些純臣可用。
　　這人心，還不及豺狼虎豹。
　　當高院長已經不再對所謂的大楚皇權無條件敬畏，看到的就只剩下人心險惡。
　　“妳和我說說吧。”
　　高院長道：“朝廷是什麽態度，皇帝是什麽心思，若是連我都說不通，也就不必去見寧王了，我自會安排人禮送妳們回去。”
　　在燕先生面前不說，還是那句話，因為要維護朝廷體面。
　　可是在高院長面前，洪嗣瑞就不能不說，那是老恩師。
　　“陛下的意思是……若是寧王願意出兵，牽制逆賊楊玄機，迫使楊玄機不敢輕易攻打都城，陛下願意……陛下願意與寧王割地而治，赤河以北，陛下讓給寧王。”
　　“讓？”
　　高院長看向洪嗣瑞：“這個讓字，何解？”
　　洪嗣瑞嘆了口氣，哪有什麽解釋，越解釋越不體面。
　　高院長道：“聽起來，皇帝是下了好大的決心，放低了好大的身段，讓給寧王……”
　　他看向洪嗣瑞：“我知妳本性，也知妳堅守，所以我不勸妳歸順寧王，但是這些話，真的是笑話。”
　　高院長緩緩說道：“皇帝已經沒有讓的資格，寧王卻有不讓的底氣。”
　　洪嗣瑞苦笑。
　　“先生，弟子在這個時候願意來，先生就該明白弟子心意，所以這些先生認為可笑的話，學生卻不得不用最鄭重的態度，在寧王面前認真說。”
　　他看向高院長：“人該有什麽本分，是先生教的，先生忘了麽？”
　　高院長搖頭：“沒忘。”
　　他端起酒壺，洪嗣瑞連忙起身要為高院長倒酒，高院長不肯：“妳遠來，我該招待妳才對，妳安生坐下。”
　　倒了兩杯酒，高院長舉杯：“敬妳的本分。”
　　洪嗣瑞雙手捧杯，眼睛越發的紅了：“多謝先生。”
　　兩個人都把酒喝了，然後就陷入了沈默。
　　許久許久之後，高院長道：“孩子現在怎麽樣？”
　　洪嗣瑞道：“在家務農，本該出仕，是我攔著了。”
　　高院長：“給我個地址吧，待……以後，我來照看。”
　　洪嗣瑞怔住，起身後撤兩步，再次拜倒：“弟子……多謝先生。”
　　高院長把他扶起來：“想想那時候，妳們兩個大婚還是我來主持的，壹轉眼幾十年過去了……”
　　他拍了拍洪嗣瑞的肩膀：“我是妳的老師，我教過妳匹夫不可奪誌，妳是純臣是忠良，更不可奪誌，我來安排，明日寧王會見妳，哪怕妳要說的是笑話。”
　　洪嗣瑞終究還是忍不住：“可是先生，妳曾為楚臣啊。”
　　高院長看向他：“那就三日後再見寧王吧，這三天妳去走走看看，妳就會明白……我曾為楚臣且身份尊高，但沒有如今日這樣，以身為壹個大楚叛臣為傲。”
　　高院長笑了笑：“吃飯吧，壹會兒菜就涼了。”
　　洪嗣瑞嗯了壹聲，心裏卻如同翻江倒海壹樣。
　　“妳在大興城的時候，想過明天是什麽樣子的嗎？”
　　高院長問。
　　洪嗣瑞如實回答：“沒想過，明天不屬於弟子。”
　　高院長看向窗外：“我也沒想過，因為我看到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