漢祚高門

衣冠正倫

歷史軍事

仲夏五月,天青日烈,幾縷細風,難驅暑意。 遠山綿延,有桃李橘杏依山而生,清流潺潺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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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6章 負荊請罪

漢祚高門 by 衣冠正倫

2019-5-17 15:13

  嘈雜的營地中,王愆期壹人獨行,上身半袒,除冠披發,背負荊條,緩緩穿過大半個營地。這壹幕很快便引起了整個營地的註意,尋常小卒自不深知其意,但那些兵長們看到這壹幕後,神情則變得很精彩,遠觀議論,很是熱鬧。
  身在這眾人關註中,王愆期可謂羞憤欲死,那些議論根本對他都不回避掩飾,恍如近在眼前,壹字壹句不乏刻薄或調侃,更仿佛利箭壹般穿刺著他的心防。
  然而事到如今,再怎麽羞辱,都是他咎由自取,都要承受下來。哪怕不為自己,為了他的部曲兵眾,這壹份羞辱也要主動承擔,否則便是前景堪憂。
  當後繼大軍趕到這塗水河谷的時候,諸將皆因這壹場出乎預料的大勝而歡呼雀躍,唯獨王愆期,心內卻是滿滿的苦澀。
  駙馬偏師,大敗黃權主力,這驚人戰果確令王愆期感到側目驚愕。憑心而論,哪怕換他自己身處此景,都未必能做到。也不必言未必,是根本做不到!如果說此前還有什麽輕視,在這壹瞬俱都蕩然無存,而後便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有多不妙,有多尷尬。
  此前力勸庾使君慎援的,不獨王愆期壹人。但是唯有他在早先發軍之前便不加掩飾的質疑駙馬的判斷,結果黃權真的棄守而逃,而且直奔駙馬偏師所在。而在救援與否的問題上,他又力主不宜馳援。
  如此壹個因果關系,落在人眼裏,會引發怎樣的誅心之論?王愆期不敢深思,只是明白這壹次自己真的或要自飲其恨。
  在面對駙馬沈哲子時,心中略有不忿,這壹點王愆期並不否認。他也是從於軍旅多年的宿將,屢經惡戰,自詡為盡心盡力,希望能不負國用,無論朝廷安排他在什麽位置上,都想要恪盡職守,就算不求功,也要努力做到不出錯。
  哪怕從江夏相的位置卑任為庾使君的屬官,他也只道豫州無將,壓下心中不滿,想要幫助庾懌順利完成此戰,收復舊土。
  可是朝廷又派那位年輕的駙馬假節至此是什麽意思?他外鎮多年,不曾有過節權,結果那望宗膏梁只因帝戚之厚便躍居諸將之上!這壹場收復之戰意義又在哪裏?難道只是為了給那些虛名過盛的冠纓子弟再添壹份功勛?
  盡管對沈哲子有不滿,但王愆期在阻止庾懌發兵救援的時候,是真的不存私念。收復合肥雖無惡戰,但諸軍遠來也確是疲憊難當,更何況當時根本不能確定黃權是不是真的放棄合肥轉攻別處,假使途中設伏,極有可能會讓大軍陷入險境!
  哪怕率軍於此的不是沈哲子而是別人,王愆期也要力阻救援,因為沒有意義。他並不認為他錯了,然而事實卻證明他的確錯了。
  所以在眾人眼中,他不再是壹個穩重用兵之人,而是壹個心存私怨、想要將駙馬棄於險地坐望軍敗的奸惡之徒。而更可怕的是,那位駙馬也極有可能是這麽想的。
  紮紮實實的戰果擺在王愆期面前,他不再懷疑沈哲子的能力,這位駙馬的確是實至名歸,然而這對他而言不是什麽好消息。日後他將長久覆蓋於這位出身顯貴且又能力拔群的駙馬陰影之下,再望前程,可謂壹片黑暗!
  就算是那位駙馬才高氣傲,對他不屑壹顧。但是別人呢?會不會有人投其所好,對自己竭盡所能的排擠打擊?
  今次負荊請罪,王愆期也不奢望能夠獲得原諒,只希望對方能將怨恨只集中在自己壹身,不要牽涉旁人。哪怕是盡奪他的部曲親眾,這也是他需要承擔的後果,只希望駙馬能夠明辨,不要有所遷怒刻意將他的部曲驅逐必死之險地。
  壹路行來,王愆期的心境由羞憤轉為悲愴,待到行至沈哲子宿營前,便面對營門直挺挺跪在地上,不發壹言。
  早在王愆期負荊而來的路上,沈哲子便得到了回報,這會兒正被甲按劍立在營門前,臉色可謂陰冷。如果說此前曹納因俯拾大功而心情忐忑,只是讓沈哲子略有感慨,可是現在王愆期所為便已經讓他頗感憤怒。
  這就是江北倚之守土的軍主將帥,壹個個想得太多,不知所謂!太多心思用在了軍旅之外,或是人情練達,軍事上表現壹塌糊塗!
  王愆期此舉因何,目的為何,他怎麽會不清楚。大勝壹場,本來是壹件值得慶賀的事情,結果糟心事接踵而來,讓人不得安寧!
  王愆期跪下不久,身後已經聚起大量兵眾翹首觀望。沈哲子臉色陰郁行上前,居高臨下望過去,王愆期與之視線稍壹接觸而後便忙不叠低下了頭,不敢對望。
  “除下他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,捆起來!”
  沈哲子壹手手指在劍柄輕彈,另壹手則壹指王愆期,冷聲說道。
  親兵聞言後便即刻上前,將王愆期按在了地上,甩掉荊棘反縛起來。圍觀者看到這壹幕,不乏驚愕出聲,後方更有壹路隨行的王愆期部曲兵長眼見這壹幕,已是肝膽俱裂,忙不叠沖出人群搶跪在沈哲子面前,高聲叫饒:“將軍雖有過錯,乞望使君略念舊功,稍減罪刑……”
  “他有過錯?他有什麽過錯?縱使有錯,自有軍法繩量,豈容余者置喙!”
  沈哲子聞言後臉色更顯冷厲,揮手打斷那幾人叫饒聲,怒聲道:“逾營嘩噪者,俱都縛起!”
  “使君……”
  王愆期本來任命壹般埋首於地,聽到這話驀地擡頭欲言,卻見沈哲子厲目直望著他,壹時心內凜然,竟然不敢再說。
  圍觀者眼見沈哲子已是動了真怒,自然不敢再留此地看什麽熱鬧,忙不叠作鳥獸散,各歸宿營。場面壹時間便寂靜下來,只有沈哲子並親衛,還有王愆期和那幾個部曲兵長被反縛於此。
  不多久,庾懌匆匆而來,他是真的擔心沈哲子壹時怒極或要直接斬了王愆期。王愆期此人能力還是有的,行軍以來庾懌對其也不乏倚重,當然他也擔心沈哲子或會因此恃功而驕、擅殺邊將的惡名。
  當庾懌趕到此地的時候,便見王愆期已經被架在了木梁上,正在承受軍杖抽打。而沈哲子則站起對面,臉上余怒未息。
  庾懌心內壹嘆,上前說道:“維周,妳這……”
  “宿營甲衣不修,杖十。”
  “啊?”
  “使君莫非以為我要斬他?”
  沈哲子轉頭望向庾懌,笑問壹聲。在被王愆期激起怒氣之後,他也想了不少,邊將雜念太多,不能專註於軍事,這也未必全是個人的原因,更多還是世道如此,積弊成俗。完全歸咎於某人,這也不甚公允。窮責壹人,只是泄憤,卻於事無補。
  “哈,怎麽會……我知維周妳非狹量,只是王君他、此為實在太欠考慮!”
  庾懌聽到這話後楞了壹楞,轉而也不乏薄怒道。這件事他也記在心裏,原本已經打算選個時間自己出面,將兩人湊起來說和壹下,化解矛盾。卻沒想到王愆期就這麽直楞楞負荊而來,眾目睽睽之下徹底將矛盾公開化,壹旦處理不好,則會造成非常惡劣的影響。
  行刑十杖很快完畢,王愆期後背已是瘀痕密布,這十杖實在太瓷實,哪怕他體魄也算強健,承受下來也是痛楚難當。
  庾懌見沈哲子再無表示,便讓人將王愆期放下來,塗上金創藥而後加披壹件衣衫才又帶回來。
  這時候沈哲子已經將庾懌請入帳中坐下,王愆期入帳之後便推開左右攙扶之人,壹言不發跪在了地上。
  “王將軍可知駙馬因何惱妳?怒不相知啊!”
  庾懌指著王愆期悶聲說道,心裏不乏暗恨這家夥自作主張。
  王愆期聞言後略有錯愕,待見沈哲子望向他的目光仍有不善,便連忙俯首道:“末將屢有言惡於駙馬,禮應受懲……”
  砰!
  沈哲子聞言後驀地壹拍桌案,怒斥道:“言惡與我,那又如何?我與王將軍妳素無深誼,難言相知,縱有言爭,有何不可?因此耿耿不寐,妳是來作戰還是來交友?”
  沈哲子這壹番話落在王愆期耳中,便覺得是在鄙夷於他、不屑與之為伍,雖然這也是事實,但被人如此直白當面講出,王愆期仍然難免有幾分不忿,只是見到庾懌臉色同樣有不善,便垂首澀聲道:“末將寒素武卒,誠然不堪為……”
  “住口罷!”
  沈哲子聽到這話,不免更加無語,只覺得實在難以溝通:“妳至今不知自己錯在何處?”
  “末將已知黃權轉擊塗中,仍要強阻庾使君來援,不念駙馬之安危……”
  “妳是因怨生惡?”
  王愆期搖頭。
  “妳是惡意構陷?”
  王愆期又搖頭,嚅嚅道:“末將、末將只是覺得、黃權去向未定,大軍遠途疲累,實在不宜、不宜再……”
  “既然言而無錯,為何負荊而來?妳也算是久鎮之邊將,若連這點見解都無,我倒要懷疑朝廷是否所用非人!”
  “咳咳……”
  庾懌聽到這話,已經有些不能淡定起來。然而這幾聲咳嗽反而引來沈哲子的註意力,轉望過來說道:“眼下是室中私話,我也就不再諱言。誠如王將軍所諫,小舅妳今次馳援,的確是略有輕率。”
  庾懌張張嘴,竟然無言以對,沒想到話鋒壹轉,反倒說起自己不對來了。不過他與沈哲子也是熟不拘禮,類似的交流並不抵觸,被沈哲子挑錯也不是壹次兩次,不過眼下有王愆期在場,面子上便有壹些尷尬,幹笑道:“我所慮者,非止兵事壹端。維周妳若真受兵災,後果實在太嚴重。”
  沈哲子聞言後竟然點頭說道:“小舅這麽說,確是全局考量。我也不妄自菲薄,若非此戰僥幸得勝,合肥之復,確是難稱為勝。”
  饒是王愆期此刻心情惡劣至極,聽到沈哲子直承自己之安危較之收復合肥還要重要,還是難免略生腹誹。但又不得不承認,人家的確有資格作此自視。如此壹來,自己強阻救援反而成了不識大體的片面考量?
  “不過就算如此,王將軍所諫也是無錯。畢竟所任不同,小舅要眼量全盤,王將軍則獨慎兵事,也算各司其任。”
  好吧,自己確實就是壹個淺見武夫,沒有節鎮之才。看到駙馬壹臉認真作中肯評價,王愆期頓覺無言以對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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