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章 出塞

　　徐大眼也沒太多的興趣來研究李旭的變化，他的目光很快被遠方傳來的喧鬧聲吸引了過去。出獵的商販們運氣不錯，才半柱香不到的功夫，已經有人打到了壹頭家犬大的小羊。放在馬背上，正高興地向回跑。而其他人顯然將目標定在被驚得開始高速飛奔的壯年公羊身上，呼喝著，拼命催促坐騎飛奔包抄。
　　羊群顯然沒有與人類作戰的經驗，慌亂地向遠方逃竄。很快，就有幾只體力稍差的成年羊脫離了隊伍，驚叫著向兩側逃去。這更合了追獵者的心意，馬背上，商販們彎弓搭箭，壹箭接壹箭向獵物急射。
　　“妳們不去打獵？那黃羊皮是做靴子的上佳材料。穿在腳上，又輕便又暖和！”不知道什麽時候，九叔走了過來，站在兩個少年的身邊低聲詢問。
　　“不想跑脫了力，反而上壹匹馬！”徐大眼很不屑地說道。他的坐騎是壹匹四歲口的棗紅駒，比商隊中任何壹人的坐騎都好上許多。但算起每個人壹上步行的時間，除了幾個刀客外，徐大眼能排在第壹位。為了壹點蠅頭小利就不顧坐騎連日勞累的短視行為，絕對不可能在他這個愛惜馬匹的人身上發生。
　　“我，我不太會射箭！”李旭低聲回答。黃羊，這個名字他記住了，下次碰到時，壹定要打頭大個的，把皮子硝了，托人送到老家去給父親做雙靴子。這些年為了自己安心讀書，父親從來沒提起過北上的路有多累。很多時候，在父子兩個的交談中，漫長而又孤單的商路仿佛還帶著許多詩意。
　　“妳的馬鞍旁不是掛了把弓麽？”這回輪到孫九詫異了。他曾經留意到，在整個隊伍當中，只有徐大眼和李旭用的弓能拿到臺面上。其他人手裏的弓或木制或竹制，沒壹把是真可以用來作戰的。
　　聽人提到自己的寶貝，李旭更覺尷尬。以前射得不準，他可以推說是自己手中的弓太差。而經過徐大眼的分析，此刻他已經知道舅舅給自己的束發禮是壹把上好的騎弓。但是，自己拿著這把寶貝，在地面上都十射九空。顛簸的馬背上開弓，更不可能射準目標。有這麽好的弓卻射不準箭，暴殄天物的行為實在令人汗顏。
　　“挺大的男子漢，別動不動就臉紅，拿弓來我看！”孫九見李旭神態扭捏，以為他弓囊裏藏的是把樣子貨，笑著罵道。
　　李旭答應壹聲，匆匆跑過去取了弓囊和箭壺來。孫九從囊中抽出弓臂，用手顛了顛分量，然後分開拇指和食指，量了量弓臂的長度，又仔細看了看弓耳的質地，不住點頭。待掛好了弓弦，再從壺中抽出了李旭自制的羽箭，點頭動作立刻變成了搖頭。抽壹支，搖壹次，直到把頭搖成了波浪鼓，才將箭壺丟還給李旭，沖著徐大眼說道：“把妳的羽箭借幾支來用，旭子這壺箭全錯了。騎兵弓，卻用步兵箭，能射得準才是怪事！”
　　徐大眼聞聽此言，趕緊雙手把自己帶的羽箭奉上。以他的觀人之術，孫九顯然是行過伍的，否則他掛刀的位置不會如此規矩，人的性子也不會如此豪爽。只是孫九在軍中到底幹過什麽差事，武技能到達什麽水平。以徐大眼目前的能力，還是推測不出來。眼下孫九要求試箭，正是送上門來的好機會。壹射之後，徐大眼保證自己能把孫九曾經行伍時間的長短推測得八九不離十。
　　孫九從徐大眼手中接過箭壺，拔了壹支在手，飛身上馬。雙腿在馬肚子下輕輕壹磕，壹人壹騎立刻縱了出去。徐、李兩個少年見狀趕緊策馬跟上，才跑出壹裏多路，趕得正巧，幾頭失了群的大個黃羊被商販們追逐著，橫沖過來。
　　好孫九，搭箭開弓。只聽“繃！”地壹聲清脆的弓弦響，跑在最前方的，個頭最大壹只公黃羊應聲而倒。孫九壹手持弓，縱馬沖上，馬背上微微俯了壹下身子，斷喝壹聲喝“起！”。單手將獵物從地上掠了起來，橫搭在身前，縱馬而回。
　　“好！”不但是商販，連跟過來看熱鬧的刀客們也喝了壹聲彩。在疾馳中發箭射中目標已經非常不容易，更難得的是孫九壹箭就射穿了黃羊的脖頸，非但立刻奪走那畜生的命，連皮子的完整性都得到了保全。
　　“那是自然，九哥當年用命於高大帥麾下，也曾萬馬軍中射落過蕭摩訶帥旗。要不是被某些王八蛋貪了軍功，九哥至少也能做到校尉！”張三叔撇了撇嘴，得意洋洋地向刀客們吹噓。
　　眾刀客甚為驚詫，紛紛圍攏來探聽當年大帥高穎兵伐南陳的舊事，並打聽到底是誰這麽有本領，居然能讓素有公正嚴明之稱的高穎將軍徇私，聽憑他強搶孫九的奪旗之功。孫九卻不肯多言，只是拔了羊脖頸上的箭還於徐大眼，然後把整頭羊丟給張三，命他安排人手將羊肉烤了給眾人嘗鮮。
　　眾人見孫九如此沈穩，對他愈加佩服。特別是幾個刀客，眼看目的地即將到達，輕狂之態盡現。見識了孫九射藝後，也紛紛收斂自己行為，不再信口亂吹。
　　孫九拎著把空弓轉回李旭身邊，卻不松弓弦。指著打在弓臂上的標記向李旭解釋，“這是開皇年間為了討伐南陳，專門打造的騎弓。集中全國的制弓名家，費了數年之力，能達到這種檔次的，也不過千余把。這麽硬的騎弓，妳偏拿它當步弓來射，當然不可能射得準！”
　　“請九叔指點！”李旭與徐大眼見了寶貝般，祈求道。
　　“拜師需要磕頭的！”杜疤瘌拎著只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黃羊從旁邊走過，悻悻地說道。
　　孫九也不理他，把弓交還到李旭手中，手把手指點了他壹遍握弓的位置，雙臂和身體的基本動作，然後說道：“這有何難，不過是壹句話的事情，軍中有專門的歌訣，每個騎兵都會背。”說罷，將弓又握在自己手上，毫不避諱別人偷聽，低聲吟唱：“勢如迫風，目如流電；滿開弓，緊放箭……”
　　“就這？”跟過來“偷藝”的幾個刀客不相信地叫。走刀頭的人講究藏技，少壹個人學會自己的本領，自己在路上的安全性就多上壹分。像孫九這般當著眾人面隨便把歌訣唱出來的行為，他們從來沒聽說過。
　　“說著容易，做著難。歌訣誰都會背，能射準的，壹百個人裏找不出壹個！”孫九頭也不回地說道，將弓再度交還給李旭，笑著叮囑：“其實還有兩個字的秘訣，大夥都明白。無他，‘手熟’而已。妳多練幾次，自然能領悟其中道理！”
　　說罷，跳下坐騎，搖搖晃晃地走向張三叔，幫他剝皮烤肉。
　　李旭握著弓，高興得已經忘記了下馬。無意中找到了自己射箭不準的原因，並且聽到了軍中騎射的歌訣，這些收獲固然令他喜出望外。內心深處更高興的卻是，自己在徐大眼處“偷”學來的觀人之術，第壹次使用居然就蒙了個八九不離十。九叔的確曾經棄商從軍，只是在軍中被人搶走了功勞，所以才憤而回頭。
　　如果將來自己學好了武藝，安頓好了父母雙親，是不是可以像徐大眼壹樣找場能必勝的戰爭給自己謀個出身呢？九叔的功勞被人所貪，所以他退出了行伍。如果自己運氣比他好壹些，也許能熬到旅率位置吧。
　　這些夢雖然很遙遠，但畢竟還可以做壹做。好過了在草原上常年奔波，累得連做夢的機會都沒有。
　　作為壹個懂事的孩子，李旭不敢把父親的謀生之業看低了。但他卻非常害怕，怕自己有著壹日變成像王麻子、杜疤瘌那樣的人，麻木而無恥。
　　“傻楞著幹什麽呢，還不把弓收起來！”徐大眼見李旭又開始發呆，用箭壺輕輕敲了敲他的腦袋。隨即，從壺中分出壹半羽箭，塞給了李旭。
　　“徐大哥，這，這怎麽好意思！”李旭趕緊推脫。徐大眼用的東西都比較考究，這樣精致的半壺箭不知道價值幾何？雖然二人已經成為朋友，但隨便拿朋友的東西，可不是李旭的習慣。
　　“拿著，防身！”徐大眼低聲叮囑。四下看了看，發現周圍沒人註意自己，壓低了嗓子說道：“九叔剛才是故意立威，事情有些不妙！”
　　“故意……！”李旭低低發出半聲驚叫，後半聲旋即被他自己硬憋回了肚子。好端端地，九叔立威幹什麽。難怪他素來很平和的壹個人，居然會突然賣弄起射技來！原來他是故意給賣弄給眾人看的。給誰看呢？這支商隊中，除了河北、河南各地聚攏在壹處的商販，就是幾個兼職當向導的刀客。難道他們……？
　　“咱們被幾個陌生人引著，千裏迢迢趕到這，人困馬乏。如果對方是縱橫草原的馬賊，咱們可就等於壹群自己送上了門去的大肥羊！”徐大眼背對著眾人，向李旭做了壹個刀抹脖子的姿勢。“即便今晚找不到霫部，也不能讓商隊亂了套。所以，九叔必須露壹手，防著別人，也防著自己人絕望之下，故意生事！”
　　“噢！”李旭輕輕地點頭，緩緩爬下了馬背。如果不是徐大眼提醒，這些蛛絲馬跡後隱藏的玄機他壹樣也沒看出來。想想可能發生的戰鬥，他感到渾身壹陣發緊，兩條腿不由自主開始顫抖。
　　如果遇到馬賊，商販們的心本來就散，根本組織不起有效反抗。以張三叔的為人，肯定丟下大夥自己先逃了。而向王麻子，杜疤瘌之流，能不為了活命而幫馬賊提繩子就已經是仗義了。九叔找不到幫手，總使武藝在高，能擋得了對手幾個？
　　“別害怕，有我在，沒人能傷到妳！只要我有壹根木棍在手，三兩個杜疤瘌那樣的根本靠不近身！”徐大眼信誓旦旦地保證，見李旭依然面色蒼白，輕輕用胳膊碰了碰他，低聲安慰道：“那天遇到突厥人，是因為家夥不趁手，壹把馬鞭……”
　　“謝謝徐兄，到時候，我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！”李旭把徐大眼給的羽箭壹支支插入自己的箭壺，緩緩地回答。徐大眼用的箭的確很精致，雖然比步弓用的箭短了幾分，但箭桿更平滑，箭鋒更尖銳，尾羽修得整整齊齊，就像斜插著的幾把刀。
　　“這小子變得真快！”徐大眼看了看李旭，驚詫地想。就在插箭的壹瞬間，好朋友突然像變了壹個人。懦弱、膽小、木吶，這些平素與他如影隨形的毛病相繼消失，代之的，是山壹般的沈穩厚重。
　　“九叔前天說得好，我不能什麽事情都靠他人來幫！”李旭邊收箭，邊努力地提醒自己。
　　註1、薊縣，此處薊縣是隋朝重鎮，非現在的薊縣。具體位置在如今的北京市南，大興附近。
　　註2、爺勒蓋，土話，特指腦門。
　　註3、普六茹，楊堅的鮮卑姓。其父為鮮卑族爭戰立下大功，被賜姓普六茹。
　　註4：《司馬法》，論述的範圍極為廣泛，基本涉及了軍事的各個方面；並闡述了古代用兵與治兵的原則。與《孫子》、《吳子》、《司馬法》、《尉繚子》、《三略》、《六韜》和後世的《李衛公問對》並稱武經七書。
　　註5：霫人，曾經生活在內蒙古烏蘭浩特壹帶少數民族，皮膚白皙，故又稱白霫。參見《新唐書》。
　　註6、弱洛水，即沙拉木淪河，在今內蒙赤峰翁牛特旗與巴林右旗之間。太彌河，故道在今白城附近。
　　註7、秣鞨。在今吉林、黑龍江與被俄國占據的庫頁島壹帶，曾為隋末大國。
　　註8、黃羊。學名蒙古瞪羚，曾經在我國內蒙古地區廣泛分部。體長100～150厘米，體重壹般為20～35公斤，但公斤。曾經是草原牧民冬季的主要食物，現在瀕臨絕跡。
　　註9、隋伐南陳之役，此戰主帥為楊廣，實際指揮者為老將高穎。
　　註10、見於唐代王據所著《射經·馬射總法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