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壹百九十八章

指點文章
　　五月未至酷夏，陽光正好。↑，
　　遠山郁郁青青，山間小溪折而向東，註入壹處小湖。
　　日頭壹曬，山下小湖的水汽頓時蒸騰起來，風輕輕吹來，湖畔田地裏稻花香就遠遠地傳了出去。
　　湖畔有壹宅院，正是依在這猶如仙境般的地方。
　　宅院中，前南京禮部尚書林庭機做完壹套道家呼吸打坐的養生功夫，在小婢奉上的盂裏吐了壹口清痰，然後披上儒袍。
　　仆人又給他端上壹盅清茶漱口後，才是奉上壹盞新沏好的龍井茶。
　　今年新摘的龍井茶好似雀舌，老者坐在院中，曬著日頭，慢慢品了起來。
　　香茗入口，林庭機從壹旁拿起壹卷書來。這是林庭機年少時的讀書習慣，以往就算身在官場，每日再忙，也是不忘讀書之事。
　　而眼下年老歸居山林，但是林庭機依舊是剛日讀經，柔日讀史，每日不歇。
　　林庭機讀了會書，壹名老仆上前道：“老爺，壹位自稱是二少爺的徒兒來拜訪老爺。”
　　林庭機瞇眼道：“沒錯，是烴兒徒兒，來此必是有事相求。”
　　“老爺見是不見？”
　　林庭機道：“老朽致仕後，想來鉆營的人實是不少。不過烴兒有交代過我，讓我照拂他這弟子壹二，就且聽聽吧。”
　　不久院門開啟，林庭機見壹名穿著襕衫的少年，步入院子後，向自己行禮道：“晚生林延潮，拜見老尚書相公！”
　　林庭機點了點頭算是回禮，手指著壹旁小凳道：“坐。”
　　坐下後林延潮心想，與這樣壹位昔日的二品大員，坐在農家院子裏的小板凳上聊天。感覺還是滿奇怪的。
　　對方現在雖閑雲野鶴，遠離朝堂，但是壹位從部堂退下官吏，在地方的能量，就算巡撫，布政司使都不敢輕忽的。沒料到今日能與這樣壹位大員說話。
　　林庭機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，但見對方目如點漆，湛然有光，他頗通相面，心想此子必是極為聰穎之人。
　　林庭機笑著道：“後生，妳看老夫這宅子如何？”
　　林延潮道：“桃花源也不過如此。”
　　林庭機笑著道：“正是，老夫致仕二十余年，費盡心思才找了這麽個好地方，作為歸老之處。妳說如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。老夫覺得很貼切，陶淵明是個有筋骨之人。他那篇五柳先生傳裏，有壹句，不戚戚於貧賤，下壹句，下壹句什麽來著？”
　　見林庭機看向自己，林延潮道：“可是不戚戚於貧賤，不汲汲於富貴。”
　　林庭機笑著道：“正是如此。”
　　壹位飽讀詩書的人。絕不會將這句名言給忘了的。
　　林延潮當下猜到，這位前禮部尚書是會錯意了。以為自己上門來鉆營的。
　　要知道做官，能混到老者這般二品大員，個個都是人精。但凡人精與人交往中，都能很好把握分寸，比如市井中，別人求己借錢。先說自己家裏壹窮二白，這樣對方不會丟臉，自己也不會傷了兩人交情。
　　當然這套方法，市井婦人用來，只是不如當官的人說得那麽雅。如那句‘不戚戚於貧賤。不汲汲於富貴’，就是借陶淵明的口，告訴自己不要找他妄圖鉆營什麽。
　　但林延潮聽後仍是‘不知分寸’地道：“老尚書相公，晚生此來正有壹事相求。”
　　林庭機端起茶來呷了壹口，淡淡地道：“不要稱什麽老尚書相公，老夫致仕已久，眼下不過平民百姓。”
　　林延潮知對方言語裏拒絕之意很顯然了，不過仍是道：‘老先生雖在江湖之遠，但卻簡在帝心，依舊是滿朝仰望的柱石。‘
　　林庭機笑了笑，道：‘這後生還蠻會說話的，說來妳求老夫何事？‘
　　林延潮當下取了壹疊文卷，給林庭機道：‘這是晚生的文章，還請老尚書相公過目。‘
　　林庭機拿過文卷，心底壹曬，對了，馬上就是鄉試了，這小子想要找主考官投遞文卷，故而請托於我。
　　林庭機不動聲色將林延潮文章拿來壹看，問道：‘妳給老夫的文章，怎麽不是時文？‘
　　林延潮道：‘這是晚生這幾年讀尚書的心得，聽聞老先生是方家，故而想請妳指點。‘
　　林庭機聞言笑著道：‘妳年紀輕輕也想註經？‘
　　林延潮道：‘許慎二十歲即貫通五經，延潮不才，十六歲前專研壹經，還是略有淺見的。‘
　　林庭機搖了搖頭道：‘註經再好，終不如述而不作，信而好古。‘
　　說著林庭機低下頭看著林延潮的文卷。
　　林延潮不發壹言，靜靜地坐在那，等著對方意見。自己眼下著書，別人不是不信服，那就加壹個人。
　　就如同現在論文那般，讓學生與指導老師合署名字。
　　這靜坐幹等，是件很見學問的事。若是毛手毛腳，燥動不已，很容易就會給他人留下壹個不穩重的印象。
　　如站軍姿那般，如臨大敵壹動不動，那也不行，失了讀書人的儒雅。
　　但林延潮在家每日讀書，按著養靜持敬，謹言少語壹套功夫作下來，再加上幾十年的閱歷，早已是脫去這個年紀少年的躁動，反而有著那些大儒方有的沈靜。
　　林庭機看文時，朝林延潮這看了壹眼，不由點點頭，又重新看文。
　　天邊雲卷雲舒，庭間花瓣墜地，山邊的小溪上水車軲轆軲轆地轉著。
　　小溪邊上農家裏燃起了炊煙。
　　林庭機眉頭時緊時松，手邊臥著藤椅的扶手。半響林庭機挪了挪身子，看向林延潮問道：‘此文真是妳寫的？‘
　　林延潮道：‘回老先生的話，是的。‘
　　林庭機伸手捏了捏眉間，看得出上了歲數，久讀下精力有幾分不濟。
　　林庭機道：‘妳晚上在此留宿，老夫看完後再與妳說話。‘
　　然後林庭機就沒再與林延潮說話，不久，自有人服侍林延潮去用飯。
　　壹小碟白豆腐，壹盤水撈空心菜，壹壺清水。
　　壹名老仆對林延潮道：‘老爺上了歲數，飲食清淡
　　，粗茶淡飯，還請公子見諒。‘
　　‘飯管夠嗎？‘
　　老仆壹楞，隨即笑著道：‘這倒是管。‘
　　‘那就行。‘
　　林延潮當下夾了壹片豆腐，擱在碗裏，大口大口地扒飯。天然的農家飯菜，吃起來別有壹種甘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