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百六十章
大明文魁 by 幸福來敲門
2019-5-19 15:56
官吏
面對林延潮的質問,陳行貴,張豪遠都是對視壹眼。
林延潮言語也並非如何嚴厲,但陳行貴,張豪遠卻都是不寒而栗。方才他們還在談笑正歡,但瞬間林延潮卻已沈下臉來。
陳行貴,張豪遠二人現在是心底發毛,林延潮不是那等得到權位後,六親不認的人,但卻會公事公辦。
林延潮沈聲問道:“農商錢莊在柘縣的掌櫃是何人?”
張豪遠道:“暫由我代管。”
“那妳為何不管壹管賬?至少首尾掐住。”
張豪遠道:“是我的不周。”
“妳任掌櫃也不短了,就算行事糊塗,為何陳掌櫃不提醒?”
陳行貴道:“府臺,實不相瞞以往共事時,孫先生對我們二人多有照拂,而且他又是府臺最器重的師爺,故而豪遠雖當初覺得心底有不妥,但覺的此事看在孫先生的面子上就沒有計較。後來張掌櫃有知會我壹聲,我初時心想,盡量捅到府臺那邊去,也沒說什麽。但後來缺口太大,我這才來稟告府臺。”
“我與豪遠二人也有過錯,並非是孫先生壹個人的事,還請府臺明察,我與豪遠都以為孫先生必有苦衷。”
林延潮道:“妳們確難逃其責。但我不明白,孫稚繩在我幕下辦事時,極為穩重,為何到了地方卻出此差池?此事我會召孫承宗來問壹問。”
陳行貴,張豪遠對視壹眼問道:“那河工款項,我們是不是還要再撥付給柘縣?”
林延潮道:“現在壹切停住,不能因為孫先生是本府曾經幕僚,就有所偏愛。其他各縣如何柘縣也是如何,公事公辦。”
陳行貴,張豪遠二人稱是離去後,林延潮踱步想了壹陣,當下吩咐壹旁的陳濟川道:“妳立即去柘縣壹趟,將此事查清楚後,再請孫先生過府壹趟。”
陳濟川稱是後,當夜即去拓縣。
數日之後。
陳濟川與孫承宗壹並來到歸德府。
林延潮見到孫承宗時,但見他穿著壹件破舊的棉衣,臉色有些蠟黃,胡子拉碴。
林延潮見孫承宗如此憔悴,當下坐在他的面前道:“聽說稚繩病了,讓妳在柘縣多休息幾日,何必仍急著趕來?”
孫承宗撐著身子行禮參見,然後道:“孫某自知辦砸了事情,有負府臺重托,今日才來請罪,實是太遲了。”
林延潮命人端壹炭盆到孫承宗的身邊,讓他暖暖身子,又命人奉上飲子。
看著孫承宗臉上有幾分紅潤,林延潮方才開口言道:“本府不是責怪妳,只是妳壹向辦事極為穩妥,怎麽這壹次會出了這麽大的疏通,此實是我不能理解。”
孫承宗苦笑道:“是,孫某辦事糊塗,有負府臺所托,實在是難辭其咎。”
林延潮道:“稚繩,我問妳。此事與柘縣李知縣有無關系?或者是其他什麽人插手了?”
孫承宗連忙道:“啟稟府臺,這打壩放淤的事,是孫某壹人辦的,縣尊就是相信孫某,這才將所有之事壹手交托,是,孫某辜負了他。此事與其他任何人都是無關,都是孫某壹人的過錯。”
“壹人的過錯,妳將所有都攬在身上?那妳與本府說說妳過錯何在?”
孫承宗沈吟了壹陣然後道:“孫某以往在府中辦事時,托著府臺的名聲,上下官員,吏員對孫某都是客客氣氣,恭恭敬敬的,有什麽事看在府臺的面子上,他們也不會與孫某計較,故而孫某不免傲慢,以為很多的事,都是壹力成之,卻忘了在下不過是府臺的師爺緣故,他們並非尊敬孫某,而是尊敬府臺,他們知道府臺處事的手腕與辦事之精細,就算能瞞過孫某,也瞞不過府臺,所以在下能夠成事,都是托府臺之故。”
“而今孫某才知道紙上得來終覺淺,什麽事在衙門裏都是別人過壹道手的,孫某只要審核壹番即可,但真正辦事時,方方面面都要顧慮周全。到地方修壩治河,打壩放淤真正辦事時,方方面面都要顧及到。孫某運籌帷幄尚能成壹二,但親自歷事決斷壹切,卻並非孫某所長。”
“各縣之中,柘縣河工之務最重,淤地最多,府臺將如此重任交托給孫某,但孫某卻犯了紙上談兵的毛病,實在是有負府臺所托。”
孫承宗說的確實誠懇。
林延潮聽了半響,然後從桌旁取了賬本來,放在手中道:“妳說是紙上談兵,以至於誤了河工之事,但是本府看了賬簿,就算是紙上談兵,最多也是修不成堤,但也不至於河工之費超支了壹萬六千五百五十七兩。”
“壹萬六千五百五十七兩?柘縣去年整個縣的稅賦加在壹起還不夠相抵的,這多出的費用是怎麽回事?這虧空誰來填?”
孫承宗沈默了壹陣道:“孫某慚愧。這壹次在下特意向府臺謝罪,就算是傾家……”
“孫先生,妳我相交壹場,我怎麽會讓妳到這個地步,但有些話,本府還是要替妳問壹問,”林延潮翻開賬本道,“本府看過妳賬,也派人查過妳的堤,妳們拓縣所修的堤壩,都是好工好料,遠勝於其他各縣采買的工料。至於每段河堤所用都比其他縣多了三成之多。”
“比如老河口這壹段堤坡,河工署下文此堤的規格修壹丈高,半丈寬就好了。但妳修了兩丈高,壹丈寬。沒錯如此老河口的堤段,可成禦百年壹遇大水的堅堤,但如此用工用料,遠超本府其他各縣,那麽超支也是理所當然。”
孫承宗道:“府臺真是明察秋毫,孫某當初只想……”
林延潮道:“妳只想給老百姓辦實事對嗎?所以不惜好工好料,都用在堤上,能用多少就用多少,還將險工之處都加高加厚,寧可有背債的風險,也要壹勞永逸永遠解決柘縣的河患?”
孫承宗道:“府臺明鑒,孫某確有此心,其實府臺早就下文給孫某,這壹次疏河兼打壩淤田之事,以築壩淤田為先,治河次之。是孫某貪心,自以為能壹舉兩得,將淤田與治河兼顧,所以不自量力,最後失了計較。”
林延潮搖了搖頭道:“妳不是失了計較,妳是將錢用的壹文不剩剛剛好,這是妳心底的打算,想用最少的錢幫老百姓辦最多的事,所以妳更改了本府的初衷。”
“當然我想妳壹個人也無此把握,但下面給妳修河的官吏,在給妳打包票後,妳方才下的決心。”
孫承宗劇烈地咳了幾聲,然後道:“府臺沒有親自到地方,但卻對地方的事壹清二楚。”
林延潮道:“壹清二楚?不,還不僅如此,我想妳此刻心底委屈,認為是將好工好料都堆在堤上,而至費用超支,但本府卻認為不僅僅是如此。”
孫承宗道:“孫某請府臺明示。”
林延潮搖了搖頭道:“當初妳在河工署時,本府給各縣修河之費,都留有富裕,妳知道這是為何?各縣將工料錢拿來給本府題銷時,本府明面不說,但都允他們私下多報壹成,妳又知道這是為何?”
孫承宗瞬間明白了什麽。
林延潮嘆道:“當時妳有問過本府,本府不好與妳明言。但現在論到妳事功,妳為了將治河,淤田二事兼顧,將府裏下撥的經費,壹文不多,壹文不少都用上,算的恰到好處。這是妳擔心下面官吏貪墨,故而嚴控預算,不肯留壹點油水的緣故。”
孫承宗合上眼睛半響道:“府臺,是孫某沒有聽妳當初之言,當初在下於各段河堤題估時,下面幾個監督修壩的胥吏,曾向孫某擔保修壩之費,比在下當初題估時還省三成。孫某當時質疑,但他們卻拍著胸脯向在下擔保,當時我為了能夠省工就信了他們。”
“卻不知他們刻意估低之後,事後孫某查堤,卻發現按他如此根本修不成堤。當時在下以為他們也是如孫某這般壹心省工,故而疏忽少算了,事後沒有追究,還替他們擔保,最後以致工程超支。”
“事後孫某方覺得有些不對,但當初府臺再三與孫某交代,吏者,可用,但絕不可信,是孫某沒有放在心上。孫某以往依仗府臺聲威,在府裏行事順風順水,但自己行事卻沒有料到下面的胥吏絲毫不懼在下。”
陳濟川也是嘆息,此事是他查出來,向林延潮稟告的。
孫承宗在林延潮心底是如何地位,而且與他也十分交好,所以也是不由替他難過。
孫承宗以最省的工錢預估每段大堤,結果將那些胥吏的油水榨的幹幹凈凈。胥吏們就壹並聯合起來整孫承宗,妳不是要省錢多辦事嗎?
好,我們就順著妳的意思,妳要我們省兩成,我們給妳報省三成,夠給妳面子吧。事後孫承宗發現堤建不成,就算知道中了計,還沒辦法追究他們的責任,因為這事的責任在孫承宗啊。所以孫承宗只能硬著頭皮追加預算,否則大壩根本修不好。
所以最後的結果,工程遠遠超出預算。孫承宗這教訓實在太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