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九章 定風波（二）

　　太皇太後笑道：“有壹點味道了，繼續。”
　　朱祁鎮沈吟壹會兒，說道：“朝中的言官？”
　　太皇太後說道：“看妳也說不出來了，我說吧。”太皇太後面色嚴肅說道：“乃是大明三百多衛所軍官，兩京十三省文武官員，宮中太監，以及我。”
　　朱祁鎮大吃壹驚，說道：“孫兒萬萬沒有此心。”
　　太皇太後說道：“正因為妳沒有此心，這才是問題所在。”
　　“妳如果想做宋仁宗壹般皇帝，百事不為，只會做官家，倒也罷了。”
　　“既然有心做本朝的武帝，那麽朝廷之上，不能為妳所用的，都是妳的敵人。”
　　朱祁鎮不知道太皇太後所說是真是假，只是惶恐地說道：“娘娘言重了。”
　　太皇太後見朱祁鎮如此驚恐，將朱祁鎮抱在懷裏，說道：“孫兒，以我本意，想讓妳效仿妳爺爺仁宗皇帝，對大臣如家人。整個大明朝，就是壹大家子人，安安分分過日子不好嗎？不過看，妳的心思，偏偏像妳父皇，壹心效仿太宗皇帝。”
　　“既然妳想效仿太宗皇帝，就該知道太宗皇帝是什麽樣的人。”
　　“太宗皇帝就是這樣的孤家寡人。”
　　朱祁鎮大腦壹片空白，說道：“只能是這樣嗎？”
　　太皇太後說道：“妳回去好好想想吧。”
　　朱祁鎮根本不知道，自己如何回到了乾清宮之中。
　　他此刻才慢慢了解壹些太皇太後的心境。
　　太皇太後或許有這樣那樣的不足，但是對大明朝的現狀，她不能說不明白。太皇太後最怕的是朱祁鎮的雄心壯誌，反而傷了自己。
　　秦皇漢武，可不是那麽好做的。
　　別的不說，秦始皇的皇後就是千古之謎，有很多人推測，秦始皇的皇後乃是楚國公主，在秦滅楚國之後，這皇後為什麽消失在歷史之中了？
　　單單看秦始皇對扶蘇，就知道秦始皇對皇後恐怕不是沒有感情的。
　　然後是漢武帝，最恐怖的殺母留子。
　　漢武帝不愛李美人嗎？
　　只是對他們來說，權力已經滲透到他們骨髓之中了。因權力而生，因權力而死。
　　即便太宗皇帝死在榆木川，身邊壹個子嗣也沒有。
　　唯有三子，與他都沒有多少父子情分了。
　　這壹輩子，豈不是很淒慘？
　　九重之上，天高風寒。反而不如當壹守成之君，天下太平無事。安坐宮中即可。
　　只是朱祁鎮此刻的心境，已經與之前不壹樣了。
　　這壹場風波，讓朱祁鎮明白了很多事情。
　　他看著慈寧宮的方向，淡淡的說了壹句：“奶奶，妳說的我都知道了。”
　　隨即兩所有的心思，都收攏到心中，因為他知道，他有事情要做。比如處置王振。即便太皇太後出面，擋住了外面對內廷的彈劾。
　　但是王振壹定要給出交代的。
　　朱祁鎮調整好心情，立即吩咐身邊的人，說道：“將王振叫過來。”
　　“是。”身邊的小太監立即說道。
　　不多時王振幾乎連滾帶爬的來到了朱祁鎮的身邊，說道：“奴婢拜見小爺。”
　　朱祁鎮並沒有責罰王振，只是將王振留在乾清宮，不管去文淵閣，還是去慈寧宮，都沒有帶王振。
　　但是這短短半日，王振就好像老了好幾歲壹樣。
　　朱祁鎮冷笑壹聲，說道：“王大伴，是朕虧待妳嗎？”
　　王振說道：“小爺待奴婢，有天高地厚之恩。”
　　朱祁鎮說道：“那麽妳做出這等事來，到底是為誰出頭，給朕身上潑臟水？”
　　王振聽了朱祁鎮這話，猛地壹楞，隨即壹個響頭磕在地面之上，說道：“奴婢目光短淺，黑眼睛見不得白銀子，做下此等蠢事，累及小爺，是奴婢的錯，即便小爺將老奴千刀萬剮，老奴也認了。”
　　“只是老奴跟隨小爺這麽長時間，對小爺忠心耿耿別無二心，這事情小爺即便是打死奴婢，奴婢也不認。”
　　朱祁鎮聽了王振的話，心中壹嘆。
　　不管王振怎麽樣，但是王振這壹句話，卻是對的。
　　那就是世間對他忠心耿耿的，也只有眼前這壹條老狗了。
　　越是有本事的人，就越是有自己的堅持。他們的效忠就更有條件。從於謙身上看出來。
　　要說於謙別有用心，朱祁鎮自己都不相信。但是說於謙從頭都沒有為王振多想，卻是實實在在的事實。
　　同樣的事情，在不同的眼睛之中，看出的是不同的五顏六色。
　　能以朱祁鎮的意誌為意誌，忠心耿耿至死不渝，也只有王振了。
　　朱祁鎮說道：“好了，起來吧，哭哭啼啼算什麽樣子。妳侄子王立，朕會照顧。讓他入錦衣衛，立即去九邊駐守。所得的錢財，全部歸入內庫之中，妳侄子的宅子，充作寺廟，妳們這些人不都是這樣嗎？也算是為妳來世祈福。”
　　“這壹段時間，妳也避避風頭，南海子那邊的菜園子，妳去守著吧，讓阮安來代替當司禮監。”
　　“阮安是壹個老實人，不會清理妳的人。”
　　王振聽了這才松了壹口氣，隨即又感到肉疼起來。
　　雖然從朱祁鎮登基以來，王振就開始受賄，而今算起來也怎麽也有幾萬兩銀子，還有壹個座大宅子。
　　而今什麽也沒有了，連司禮監的位置都沒有了。
　　只能去種菜。
　　唯壹慶幸的，這個菜園子不是南京孝陵的菜園子。孝陵的菜園子，從來不許人休息，種菜本來就是很累的活，又是挑糞，又是除草。根本沒有休息的時間，都是睡在菜園子裏的。
　　幾乎是有死無生，而且是生生累死。又臭又苦。
　　這邊的菜園子，因為朱祁鎮常常過去侍弄。專門修建了壹處宮殿，雖然很簡易。但是最少有住的地方。
　　而且看朱祁鎮的意思。並沒有徹底放棄他的意思。
　　這才是最重要的地方。
　　王振心氣起來，又小心翼翼地說道：“小爺，妳怎麽處罰奴婢，奴婢也都認了，只是我侄子，是我王家最後壹點骨血了。”
　　“能不能——？”
　　朱祁鎮冷笑壹聲說道：“既然妳這麽舍不得，那就讓他吃上壹刀，來宮中伺候妳吧。”
　　王振大吃壹驚，說道：“萬萬不可。”
　　朱祁鎮說道：“妳這蠢貨，真是白費了朕的心意，妳既然知道這是妳唯壹的侄子，就該好好培養，讓他為妳在外面存些贓款，來錢這麽容易？他豈能學好？”
　　“是，妳在壹日，能罩住他壹日，壹旦妳不在了，他如何自立，妳得罪了這麽多人，這些人還不將妳侄子給吃了。”
　　“在錦衣衛之中，馬順能不照顧嗎？派他去九邊，不用出塞，只需接應草原上的情報即可，只要北邊有情報，他就有壹分功勞。”
　　“從文，就不要想了，想來妳侄子也考不上功名，在九邊廝混壹段時間，如果有天分，就從武，將來自然有壹分前程，實在沒有辦法，調入錦衣衛，也能吃壹口飯。”
　　“朕自然能給他壹分前程。”
　　王振聽了，有幾分老淚縱橫說道：“奴婢謝過陛下。奴婢——”
　　錦衣衛很多官職都是世襲的，也就是說，朱祁鎮最壞的安排，或許給不了王立壹分富貴，但卻能給王立壹分幾輩子的飯碗。
　　朱祁鎮說道：“好了，朕自然記著大伴的情分，只是僅此壹次，大伴再想要什麽，給朕說便是了。再弄出這樣的事情，就不要怪朕不講情面了。”
　　王振幾乎指天發誓，說道：“請小爺放心，奴婢決計不敢了，再有此事，奴婢任小爺剁碎了餵狗也毫無怨言。”
　　朱祁鎮說道：“妳記得就好。”